娘对我说,天再发个大一点的冷头,就可穿蒲鞋了。母亲说的蒲鞋,其实就是芦花鞋,是用芦苇开出的芦花编织出来的。芦花长在芦苇的头上,从芦苇的头看到芦苇的身体,总感觉芦苇的一身都好像是长给人类用的:叶子,我们采摘后派了裹粽子的用场;芦根我们大热天时挖了吃了;芦苇,秋天割下来后,一部分做了花帘子,用来晒棉花的;一部分当作房顶的瓦板用了。思来想去,也替芦苇庆幸,亏得芦苇的根长在河底,挖的时间只能在大热天,挖的人要会游泳,挖的人要力气大,所以挖不尽,所以根还在,根在命就在,否则这芦苇怎么可能还是年年长满河滩,又年年长叶开花呢?
说到芦花,还是要补充一个细节的,我们家用来扫地的扫帚有三种,一是络蔗做的,很大,是大扫帚,用来扫场地的,还有的是用高粱和芦粟的头做的,通常用来扫客堂与灶间的地皮的,还有一种专门用来扫房间的,这个扫房间的扫帚就是用芦花扎的。为什么要用芦花?因为芦花的花头光滑、细腻、齐匀、柔软、和顺,扫地时特别贴地,没有漏缝,可以将细泥、细灰扫得干干净净,绝不起尘,且不掉毛,可以用上两三年的时间。但要让芦花扫帚做到这一点,关键是你什么时候去采摘芦花,过生了和过熟了都达不到这个效用的,所以采摘时间相当的重要,差一个时辰可以,差一天真的不可以。
但做蒲鞋的芦花头一定是比较熟了的芦花。按照父亲的说法,是芦花头将红未红的时候为最好。这个时间段,大人们心里很清楚,他们都告诉自己的儿女什么时候去采摘芦花,所以那天去采摘芦花头的日子里,我们总会看见一群很熟悉的小朋友,他们都拿着铁条做的弯钩,肩上斜背着花袋,三三两两地来到河的边上。大家见面后说说笑笑,也吵吵闹闹的,采不到也不用忧愁满脸的,走离河浜的时候,大家都会掂掂对方花袋分量的,哪个人少了,大家你一把我一把送点,从来不吵架的。大家认为河是大家的,河边上的芦苇是大家的,芦苇上的芦花自然是大家的,大家的东西,一个人多拿了是被人看不起的。
这正好与穿蒲鞋一样,当我穿着蒲鞋出来白相的时候,其他的小朋友也都穿蒲鞋了。穿了蒲鞋,脚就暖了,脚一暖人就欢。来到仓库场,大家先比自己的蒲鞋好看不好看,大家把脚放到了一起,首先比的是颜色,白乎乎的,绒头足的为最好,说明大人芦花保藏得好,编织得好。其次比的是暖和程度,大家都强调自己的蒲鞋暖,有人不相信,就相互用脚来试验,假如别人的蒲鞋真比自己暖了就说是脚暖,还要比脚伸出伸进时袜子上有无芦花的花絮,有了说明扎的功夫不到家,最后比的是牢固,我们采用的方法是人脚踏上去后,看蒲鞋瘪掉了没有。其实蒲鞋都不能承受人重量的,因为面子让人踏了,心里是肉麻的。
我穿过几年蒲鞋已忘记了,但我记得很牢的父亲编织蒲鞋的情景。晚上,昏黄的灯光下,父亲先用剪刀剪去芦花的根茎,然后将芦花并排在一起,慢慢地抖散芦花的芒头,让芦花柔和起来,再慢慢地团在一起,轻轻地绑到由蒲苇编织的根根攀攀上。然后从鞋底开始,一层层往上编,过了脚板的高低后,父亲将芦花弯转,最后团成一个比小腿粗一点的口子,口子正好是脚头伸出伸进的大小,好了,就将蒲鞋扔给母亲。母亲接过蒲鞋,扯上一段尺把长的长条老布,沿着蒲鞋的口子,从里到外,又从外到里,穿针引线,围成一个圈,蒲鞋就算完成了。一个晚上,父亲只能做一只蒲鞋,母亲嫌父亲慢,父亲说,慢工出细活。
蒲鞋比棉鞋还要暖,蒲鞋的暖是自然的暖,贴肉、上心。这个暖是芦花的柔软给与的,当所有的芦花团在一起的时候,芦花就成了一团软绵绵的绒毛,这些绒毛团在一起,风就无从插进来,但是插不进风的毛团又特别的透气,脚冷了可以烘暖;脚热了,可以散气。蒲鞋里一直是芦苇的味道,芦花的味道,还有一点青草的味道,脚的臭味是没有的。要说蒲鞋的缺点,用母亲的话就是蠢气,我们那里蠢气的意思就是不好看,笨重。这是事实,我们的父母亲一般都不穿的,他们要干活,脚跑东跑西,脚头要轻便,更何况一直跑动的脚本来就不会冷的,所以“蠢气”其实是托辞,人忙了,人就没有时间顾脚是冷的还是暖的。
做蒲鞋的人不穿蒲鞋,这样的事情,父母亲做的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