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事
倾诉与聆听,城市人的情感故事。
请勿对号入座。
王志强 摄
组合Ⅰ
♨ 我难忘的一场情感经历
➡➡后来,秋菊真的嫁给了一个家有落地钢窗的男人,只是在她嫁过去没有多少日子后,弄堂也动迁了,她家的那间三层阁因为有三只户口,秋菊分到了一间两房一厅的房子。
●在石库门建造时,根本没有三层阁的设计,就一到二楼。是后来的石库门大房东把房子租给了二房东,二房东看看上海移民越来越多,又把手中的房子转租给了三房东,三房东手中房子的价格利润薄了一点点,于是,就像现在的群租现象一样,把房子分隔了好几间,再在一幢楼的空余面积上动脑筋,比如在客堂间上搭只大阁楼,在通往前楼的楼梯上开扇小门,这就是上海滩著名的二层阁,一般二层阁就睡睡觉。
但三层阁就不一样了,它是搭在二楼的屋顶上,要有一个人的高度,一家人吃喝拉住都在这个螺丝壳里做道场。相比之下,住在三层阁的人交通非常不便,一条窄窄的楼梯搁在人家前楼的门口,平时是把楼梯靠在墙壁上的,用一根铁丝钩牢,有人上下了,就把铁丝的钩子放开,让楼梯放下来。
所以,住在三层阁的人家也低调处世,不大喜欢有人去他们的三层阁白相。特别是住在我们楼上的大块头,还算是家里的独养儿子,可一天到晚像个大姑娘,足不出户,躲在三层阁闷声结他的毛衣。
大块头是属于老三届的,在响应国家号召去了江西插队落户,不久,国家考虑到独养儿子的原因,就把他从江西调回了上海,在里弄加工组里磨玻璃。
每天他去加工组上班时,就戴上袖套,从三层阁里出来,沿着窄窄的楼梯慢慢地往下爬,那楼梯很细,很陡,大块头两只脚踩得楼梯吱吱响。
每当我听到楼梯吱吱咯咯的声音,我就知道是大块头上班去了。然后就听见花脸外婆对他说话的声音:“三层阁门勿关勿要紧的,盛水的铅桶要放放好。”
大块头就对花脸外婆说:“就一次漏水呀,勿晓得世界上有这样巧的事。”
我听了就暗暗发笑,于是,抬起头看看自己的屋顶。我家的屋顶是用白色的石灰刷过了,几道黄色的水迹斑点依旧,还有几道裂痕。好几次,楼上的大块头在三层阁跳上跳下,吵得父亲都不能睡觉,于是,父亲就拿了晾衣服的丫叉头对着屋顶咚咚地敲几下,大块头就安定了下来。
那是一个大热天,我正坐在家里的吃饭台子上做功课,突然发觉屋顶漏水了,我想肯定是大块头在拖地板,于是,就把头伸出窗口对着楼上叫道:“大块头,漏水了。”
大块头也把头伸出窗口朝下对我说道:“我没有拖地板呀。”
“没有拖地板?那能漏水了呀?”我觉得奇怪了,平时只要大块头拖地板,一不小心就会漏水下来的,今天他说没有拖地板,那这水是从哪里来的?
于是,我就上了三层阁,我去敲大块头家的门。
大块头赤着膊在三层阁里结绒线,我们都知道,结绒线是他的爱好,他可以拿四根竹针,结出各种各样的毛衣,他自己冬天里穿的毛衣都是自己结的。那时候,我们冬天穿的毛衣都是在夏天把旧毛衣拆了,再重新结过,一般是从夏天里结到秋天里,然后放进樟木箱里,等西北风吹起来了,毛衣也就从箱子里翻出来了。
大块头看见我到了三层阁,马上找了一件汗衫套在身上,他红着脸对我说:“你看呀,我说没有拖地板就没有拖地板。”
我看看他家地板是干燥的,是没有拖过地板,可这水是从哪里来的呢?
大块头已经把汗衫穿好了,头上在冒着汗,难道是他头上的汗滴到地板上漏下来的?这是不可能的,大块头块头再怎么大,也不会夸张到如此地步吧?但我家屋顶是在漏水呀,于是,我就四周打扫了一下,我看到了一只铅桶放在地板上,铅桶里盛着水。那是大块头怕热,用铅桶盛水来降温的。
我对着铅桶看了看,就拎起那只铅桶,只听到铅桶底下头传来了漏水的声音,而巧的是,那个铅桶漏水的小洞正对着我家屋顶上最薄弱的地板上,于是,铅桶底漏出来的水正好对着地板上的漏缝漏到我家的屋顶上,所以大块头没有察觉。
漏水的原因找到了,大块头的脸红得了像六月里的晚霞,马上把铅桶里的水倒掉再从抽屉里拿出一块伤筋膏贴在了铅桶的小洞上,连声对我说:对不起哦。
算了,对不起就不用说了,到时候帮我结条毛衣。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擦脸上的汗水,这三层阁就如蒸馒头的蒸笼,我浑身是汗了。
好的,好的。大块头答应道。没有想到花脸外婆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就说我了:“小姑娘那能好叫男小人结毛衣的,男人结毛衣总是娘娘腔。”
我们听了都没有发出声音,随着我阿娘去世和亲妈长期卧床,现在花脸外婆是属于这幢楼的老祖宗,她说的话,不管是错还是对,大家都顺着她。但花脸外婆人老了,说来说去也就说些老话,所以她每次看到大块头要出门了,她就会提醒他:“三层阁门勿关勿要紧的,盛水的铅桶要放放好。”
三层阁我很难得去,就这一次去了大块头家,叫我终身难忘,那热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但大块头居然捧着绒线,坐在家里结绒线,真是好有涵养呀。
●后来,我上中学了,和一个叫秋菊的女同学非常要好,她家也是住在三层阁的,因为我们关系非一般,也就经常光顾了她家的三层阁。
秋菊家的三层阁是没有门的,或者说门是有的,但不是垂直门,而是一块能推上翻下的盖板。人上去的时候,用手或者是头把盖板顶上去。刚去她家玩时,我为了显出自己是有教养的女孩子,每次总是轻手轻脚爬上楼梯。
秋菊家的楼梯是从一楼开始伸到她家三层阁的,是从后门进去,那根楼梯又长又重,没有阳光,就如经过了人生的隧道,当我走到顶层时,再用手把盖板掀开了,顿时,一股明亮的阳光射进我的眼睛,三层阁的阳光照耀在四壁。
去的次数多了,我也就不用手去掀盖板了,而是和秋菊一样,用头去顶盖板,让身体翻进三层阁,然后让盖板“嘭”地一声关上了,有时候关了不小心还会把脚夹痛。
虽然说秋菊家的三层阁楼梯爬上爬下非常不方便,但她家的三层阁,特别是把盖板盖上时,三层阁的面积显得很大,房间里面没有一个出口处,就连窗也是开在屋顶上的,这种窗叫老虎窗,阳光就是通过老虎窗照进了三层阁。
我们在三层阁白相,晒太阳,有时候就拿只凳子站在上面,趴在老虎窗口看蓝蓝的天空,听外面喧哗的声音,因为老虎窗是开在屋顶上的,看不到弄堂里的一切,也就觉得上海的天空是那么辽阔,天空是那么蓝,好像我们是生活在蓝天上,随手可以摘下天上的云。
有一天,我和秋菊趴在老虎窗口看风景,突然发现老虎窗外有一盆太阳花,一小朵一小朵的花开出五颜六色,漂亮极了。我就问秋菊,这盆花是谁家种的。秋菊告诉我是她种的。
秋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特别喜欢笑,一笑的时候脸颊两边就会盛开两朵浅浅的小花,她的笑声也很特别,就像电影里解放军打坏人的机关枪发出的声音一样:“咯咯咯……”好几次我听着她的笑声也会莫明其妙地跟着她笑,她说我的笑声像铜吊子里的水倒进了热水瓶里时发出的声音:“笃笃笃……”我对她说,我就用我热水瓶里的水来冲你的酒窝,然后用我的手指去戳秋菊脸上的两只酒窝,她却怕痒痒,就笑得更“咯咯”了。
当我看到了秋菊种的太阳花,开在屋顶上,那怒放的花瓣在阳光下闪着光泽,我却对着秋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对她说:你种花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秋菊说,有什么好说的?我只是觉得自己住在三层阁好压抑,不像你家有阳台,可以种很多花。
我对秋菊说:就因为我家有很多花,所以你就更要对我说,我可以送很多花给你呀?
秋菊听了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冲着我甜甜地说了一声:“好的,那我就要你家爬藤的丝瓜和不用浇水的仙人掌。”
我答应她了,但我要去说服我的母亲。母亲种花是在弄堂里出名的,她休息天就在阳台上摆弄各种花草,我的一篇散文《门前的冬青树》就是说母亲怎么养花的故事,母亲爱花惜花甚至于爱过了她自己。
但母亲一听是秋菊要花,是种在三层阁里时,母亲欣然答应了,她说三层阁能把花养好,因为花能吸收到自然的阳光和露水。母亲给了很多花,有爬藤的五角星花,有一年四季都是紫色的宝石花,还有月季花。
我和秋菊兴奋地在老虎窗前,摆弄着那些花,每天去浇水,盼望着花朵快快开放。
有一天,我和秋菊趴在老虎窗前看屋顶上的五角星花顺着窗檐慢慢地向上攀登,鲜红的五角星花朵在蓝天下闪着迷人的光彩,顿时,我和秋菊兴奋地拥抱在一起,跳了起来,却不小心把脚下的凳子跌翻了,我俩就抱在一起滚落到地板上。
我们再爬上老虎窗看窗外风景,风习习吹来,吹在我们青春的脸上,吹起了我们美好的梦想。秋菊对我说,她以后嫁男人一定要嫁个家里有落地钢窗的人家,推开钢窗就是阳台,阳台上摆上一盆盆鲜花,以后我再去她家玩,她就请我坐在阳台上一边看着鲜花,一边喝茶。
我说,等我长大了,有钱了,我要有自己的一间房间,我在房间里看书,写作,然后把你和我的故事写给大家看。
我俩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这时,秋菊突然尖叫起来:“快看,爬山虎。”我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了一盆花里有一根爬山虎缠住了其他的花枝。咦,这爬山虎是从哪里来的?母亲没有种爬山虎呀?还是秋菊的一句话提醒了我:“说不定是鸟儿给我们带来的。”
从此以后,秋菊家的老虎窗前爬满了绿色的爬山虎,随着它的长势,爬满了屋顶上,再向下爬行,爬到了前楼人家的窗口,爬满了整幢楼。一幢楼里的人都喜欢爬山虎,说绿色的东西招人喜欢,特别是在夏天还能挡着热气。
可上海是个四季分明的城市,转眼秋天来了,随着菊花的盛开,爬山虎慢慢的枯萎了,叶也黄了。秋菊看着爬山虎一天天枯萎,就急得直哭。我对她说,我们不哭,我去找我妈,问她有什么办法不让爬山虎死掉。
母亲听了我的问题,就呵呵地笑了起来,她告诉我们:爬山虎不会死,只要把它的根保住,来年的春天又会发绿,又会整幢楼是一片春色。不要说是爬山虎,就是任何的花只要保住它的根,都会逢春发芽。
我们听了顿时笑了起来,我们期待春天快快来临。
●那时候,弄堂里造了一个倒粪站,早上5点到10点,下午2点到4点对外开放。秋菊就利用学校放学的时间去倒马桶,我就陪着她一起去倒。她拎马桶,我帮她端痰盂罐。在她拎马桶时,我就帮她把三层阁的盖板掀起来,让她先下去。等她把马桶拎到底下了,再上来接我的痰盂罐,我俩就一个拎着马桶,一人端着痰盂罐穿过长长的弄堂,走到倒粪站。
有一次,我自高奋勇要帮秋菊拎马桶,秋菊说,三层阁楼梯老难走的,叫我别拎。我偏要拎,结果,我一脚踏空,从楼梯口滚了下来。我是怎么会滚下来呢?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这个事情,但我是真的滚下来的,那只马桶随着我的滚落,也从三层阁里乒里乓拉地滚下来了,马桶里的东西都倒在了我的身上。最要命的是,我就躺在地上,任凭秋菊怎么叫我,我都没有醒。
后来,是我自己醒过来了,我一见自己睡在粪便里,马上从地上爬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就拼命往家里奔,秋菊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叫着我的名字……她见我没有反应,就急得哭了起来:你不要吓我哦。
我奔的时候,弄堂里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他们都被搞糊涂了,这个平时最要好看的宁波小娘怎么一下子变得了像疯子,浑身湿淋淋的,身上还有股怪味?
我一口气奔到家里,正好花脸外婆坐在亭子间门口,她看见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问我做啥?
这时候,我看见花脸外婆,就委屈地大哭起来,我告诉她,我从三层阁掼下来了,马桶水都倒在我身上了。
花脸外婆一听,顿时脸色也变了,她马上用手掌捂着我的嘴,四周看看,发觉楼里的人没有听到,就把我拉进了她的亭子间,叫我快点把身上的衣服换掉,再把她的热水瓶里的水,和我家的热水瓶里水统统倒在一个大浴桶里,叫我洗澡。
秋菊也赶上来了,她见到花脸外婆就问我在哪里?花脸外婆用很镇定的口气对她说:“她在洗澡。”
这么冷的天洗什么澡?秋菊就趴在亭子间的窗口想往里偷看。花脸外婆一把把秋菊从窗口拉了下来:“我警告你,今天发生的事情谁也不准说,明白了吗?
秋菊看着花脸外婆的脸,她回答道:明白了。
晚上,母亲下班回来了,我因为衣服都扔了,就坐在被窝里。母亲知道了后就笑笑:只要人没有什么事情,就不是事情了。
我虽然洗过澡了,衣服也扔了,但我老发觉两只手臭哄哄的,任凭我怎么洗,放在鼻子下两只手还是有臭味。
还是花脸外婆经验丰富,她拿了二两白砂糖,用开水将糖溶化,放在面盆里叫我洗手。我如实一做,果然手的臭味没有了。
从此以后,我就不去秋菊家玩了,秋菊就来我家玩,她告诉我三层阁上的喇叭花开了、太阳花也开了,还有鸡冠花和夜来香。她把夜来香的花瓣带来,为我敷指甲,说我的手指甲长得很漂亮,涂上红的粉,指甲就更漂亮了。她说等她结婚了,叫我做她的陪娘,就用夜来香的花来敷手指甲。
后来,秋菊真的嫁给了一个家有落地钢窗的男人,只是在她嫁过去没有多少日子后,弄堂也动迁了,她家的那间三层阁因为有三只户口,秋菊分到了一间两房一厅的房子。
我也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买了一间自己单独住的,用来看书和写文章的房间。
如今我们都住在了宽敞舒服的房子里,但发觉又少了点什么?是阳光还是蓝天?还是我们远去的岁月不再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