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对我来说非常陌生的被信任、被理解,令我感动得说不出话。
【过去时】
●我算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我祖先几代在青浦繁衍生息,到我爷爷这辈,陈家已经是当地的大户人家了,拥有五十多亩良田,一个大水塘,还有一个加工粮食的作坊。我们青浦的水稻、水产都很有名的哦!
我是1951年出生的,我出生的那天,是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我那自忖懂天象的爷爷望着蓝天白云,好一阵激动,好兆头啊,那云有头有尾,有爪子,有鳞片,那是天龙显现啊!爷爷执意给我起名为“龙云”,他认为,这时出现这天象,昭示着天意,陈家的这个孙子不一般,呵呵。
村子里跟我年龄相仿的孩子,起的名字都带着时代的烙印,什么解放、建国、爱国、和平,还有叫翻身、富民的,我这个“龙云”就显得很另类。
因为我们家被划为地主,从我记事起,就感受到我们家跟周围的人家不一样,别人看我们的眼神里满是鄙视和敌意,别说生产队干部了,就是一般的社员也可以呵斥我爹妈、爷爷奶奶,再有就是,那些邻居们都会关照自己的孩子不要和我玩耍,我被彻底孤立了。
进小学了,同班的同学给我起外号:“小地主”,他们还会联合起来欺负我,我爹妈几乎天天关照我,不管人家怎么骂你、怎么欺负你,你不要回嘴、还手,要是你这样做了,最后吃亏吃苦的还是你,另外,还会连累到家人。这样的教育,这样的环境,养成了我懦弱、内向的性格。
爷爷说,记住了,你把书读好了,将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问,将来是什么时候?爷爷说,就是你长成大人的时候。我们陈家几辈人都是勤奋的,你好好读书,将来读大学,进了城,有了本事,别人都会高看你的。
我记着爷爷的话,用功读书,我的学习成绩非常好,小学六年中,不管是语文还是数学,考试成绩都在95分以上。那会还要写毛笔字,大楷、小楷什么的,老师经常把我的作业在班级展示,让大家向我学习,那些个欺负我的同学,面对老师的表扬,他们只有嫉妒的份。
顺便说几句,教我的小学老师都对我很好,从不歧视、蔑视我,班主任后来听到那些同学叫我“小地主”,就很严肃地批评他们,当年老师如此主持正义,令我心存温暖,很感动!
中考了,那会我家的日子有多艰难,饥饿恰似赶不走的魔鬼,无时无刻不在纠缠、折磨我们。我爷爷说,自己老而不死是祸害,就不糟蹋粮食了,每天喝两顿稀饭,省下的那份粮食给龙云,一定要让他吃饱。他说话时的神态、语气,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的那份无奈、自责和不容置疑的坚定,令我终身难忘,想起来就心酸。
我没有辜负家人和老师的厚望,如愿以偿地考进了青浦中学,我的学习成绩依旧保持优秀。随着我年龄的长大,感觉家庭出身的包袱越来越沉重,譬如,选举班干部,我虽高票却无缘当选;学期结束,我被同学推举为五好学生,张榜时却被刷下;我写了入团申请报告,但别说入团了,就是听团课的资格也没有。班上好几位学习成绩、其他表现不如我的,却先后入了团,他们的共同点就一个,都来自工人、贫下中农的家庭,按老师的说法,他们是共产主义事业根正苗红的接班人,看到他们戴着团徽的样子,我很沮丧。
就在我疑惑、惆怅、徘徊的时候,“文革”来了,家庭出身好的同学组织这个战斗队、那个战斗队,亢奋地投入这场史无前例的大劫难。
1968年,根据当年革命委员会拟定的学生分配方案,我回乡做了种地的农民,哦,正确的说法是“人民公社的社员”。我清楚,我必须接受现实,那个年代,哪有自由选择工作的权利?我一千遍一万遍地告诫、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吧!
当农民的经历我就不细说了,就说这一句,我的表现,令生产队的干部挑不出毛病不说,还给了我一个“改造好的子女”的评价。
●1974年的春节前夕,我去镇上给家里买年货,在百货公司遇到了中学同学春丽,她先认出我的,很意外很惊喜的样子。我这才知道,那年中学毕业分配,她很幸运地被分配在当时青浦最大的百货公司,你知道的,当年这样的单位、这样的岗位,是很让人羡慕的。
我做出轻松、坦然的样子说了自己的现状,就这样,在分别了六年之后,我们以工人、农民不同的身份重逢了。
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春丽会看上我、义无反顾地恋上我。那年头,人们主要的联系方式是写信,几天后,我收到了她的来信,信中有学生时代的回忆,更多的是鼓励,她说,你的学习成绩那么优秀,天生你才必有用。我那时对于前途已经心灰意冷,春丽的话让我心暖。
我对春丽有好感,但我有自知之明,感觉那是癞蛤蟆吃天鹅肉的美事。当春丽明确跟我说,我俩处对象吧!我简直惊呆了,立刻说,不合适、不合适,我出身不好,而且只是个农民。她说,“啥叫‘家庭出身’不好?家庭出身那么重要吗?同窗那么多年,我相信我的感觉,你是好人,靠得住,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那种对我来说非常陌生的被信任、被理解的感觉,令我感动得说不出话。
恍如做梦般我们好上了,1976年的春节,春丽不顾周围所有人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我。
一年后,我们的双胞胎女儿出生,真是好事连连啊,不久“四人帮”倒台,大乱要大治,拨乱反正嘛,中断了十年的高考重新出台,春丽鼓励我说,你去报名,千万不要错过这么好的机会!我犹豫啊,我这样的家庭出身可以报考吗?会被录取吗?还有,我真要是去读大学了,一大堆家务事怎么办?孩子才几个月啊!春丽说,你只管报考、复习,家里的事我担着。至于出身,相信在拨乱反正的今天不会是什么问题吧!
在春丽的鼓励支持下,我幸运地成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这个时候,春丽家人对我的敌意已经消除,我也感谢我的丈人丈母娘,相帮抚养我们的双胞胎女儿。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到青浦县(现在是区啦!)某局,由农民成了国家干部,真的是知识改变命运啊!
我读大学时就入了党,在单位,像我这样有工作经历、有大学文凭、又是党员的干部很少很少,我被组织重视、培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从股长到科长,只走了四年。那会我单位工作很忙,家里的事基本上由春丽操持,如此劳累,她还不忘读书学习,见缝插针地读了个夜大文凭,凭着学历,做了单位的财务人员。两个女儿的生活、学习差不多都是她操心,孩子很争气,长得漂亮不算,品行、学习也都很好。小学毕业,两人保送入读青浦中学,高中毕业,老大被复旦录取,老二就读同济大学,都是全国重点大学呢!
社会的变革让我们一家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很感恩、很知足,我跟春丽说,要是爷爷活着就好了,他要是看到我们的现状,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哦,忘记说了,我爷爷是1964年去世的,我爸爸是1980年去世的,那个时候,他头上地主的帽子已被摘掉,看到了我人生的逆袭。我妈妈长寿,是1994年走的,肠癌,妻子把我妈接到家中,精心照料,煎汤熬药十几个月,又在医院和弟弟、弟媳共同护理了近三个月。我妈没有女儿,但是享受到了比女儿还要周到的关心和照料,使老人在生命弥留之际减轻了很多痛苦,我妈多次含泪对我说:“我福气好,摊上春丽这么个好儿媳,作孽啊,端屎端尿、喂汤喂饭,真为难她了。”我对春丽说:“谢谢你为我分忧,谢谢你替我尽孝,谢谢!”
1996年,单位例行体检,检查报告出来后,医生建议我自费做个脑CT,几天后,报告出来了——颅内听神经瘤,肿瘤直径3×4厘米。
单位对我的病情很重视,立刻替我联系了中山医院,并且派专人专车送我去医院办理住院手续。检查、问询、医嘱,接下来就是手术签字了。春丽和弟弟害怕我紧张影响手术,没让我去。看到手术签字单上那些后果的时候,春丽一下子瘫了。
那些“残忍”的条款中,后果最轻的一条是“口眼歪斜”。弟弟签完字回到了病房,虽然把签字的事说得轻描淡写,但我何尝不知道开颅手术意味着的是生、死、残?
手术的前一晚,医生嘱咐一定要休息好,这样才有利于手术,还问我需不需要用些镇静药,我自住院的那一刻,大脑就已经一片空白了,我说,不用。
医院里永远是夜深人不静,听到那些患者的鼾声、痛苦的呻吟声,还有半夜里有的病人死去,家属悲切的哭声,我还真的失眠了。一种恐惧的感觉再次向我袭来,我死不起啊——两个孩子尚未成人,他们离不开父母的抚育;春丽多年的操劳已经身体透支,无力撑起这个家;我这个唯一的顶梁柱现如今身患重症、生死未卜!一夜无眠!
早晨六点,主刀大夫(非常有名望的脑外科主任),领着几个大夫和护士来做术前准备了。他首先问我睡得好吗?我怕说没睡,担心手术延后,就撒谎说,睡得很好。
这时,春丽、我弟弟等亲属和单位的领导也都到场了,护士刮了一遍头发后,主刀大夫在我的头后部用毛笔画上了开刀的位置、箭头。我默默承受着这种去地狱之前的心理折磨,那种顺其自然、“任人宰割”的感觉好不凄惶!我注意到,在场的所有亲戚、同事都流下了眼泪,而春丽的抽泣最揪我心。
七点半进手术室,九点整,手术的医生护士全来了,边轻松的和我说着话,边把输液、输血等针管插好了,最后一位大夫说:给你吸点氧吧(其实那就是麻药),在我的鼻子上扣上了一个罩子,不一会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手术一直做到下午四点多,(多说一句话,医务工作者是很辛苦的,不管病人还是家属,我们要懂得感恩、学会理解!)我被推回病房,医生跟着到我病床前,用专用器械在我胳膊、腿、手、脚上分别敲打一番,当时我虽然因麻药的作用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是模糊意识情况下也配合医生的指挥,做了睁眼、张嘴、伸舌头等动作。看到这种情况,医生说:“手术成功了!”
第二天下午,我从朦胧意识中渐渐苏醒了过来,睁眼看到春丽熬红的眼睛和焦急的神色,我有恍如隔世、死里逃生的感觉,除了感觉刀口疼,其他都好。我和春丽、弟弟以及单位同事一一打招呼,还认识他们,还能说话就证明我脑子没坏!
几天后,病理结果出来了,是良性肿瘤。春丽和弟弟在医院精心护理了我二十多天,医生说可以回家静养了。
●我在家休养了一年,这一年里,春丽把我当重点保护对象般照料,让我吃好喝好,陪我散步、谈心。我想分担点家务,她不让,说你做了这么大的手术,伤元气,一定得休养生息。每天每天,我感受着春丽的贤惠、能干、温柔和体贴,我感谢上天让我遇到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在春丽的精心照料下,我康复得很好,一年后我就重返工作岗位了,同事们都说我命大福大。
春丽每年给我过两次生日,一次是出生日,一次就是手术日,她开玩笑说,那是“再生日”,到今年,我已经再生了二十年啦!
人生得一贤妻是莫大的幸事,我想对我的春丽说,来世,让我做你的贤妻!
【现在时】
陈龙云的两个女儿都已结婚成家,且事业红火,孝顺父母。她们买下位于淀山湖边的别墅送给父母居住,长假还带着他们周游世界。奔七的陈龙云夫妇的晚年生活非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