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虽不在身边,可父亲的故事,总是说也说不完,像一条柔软的线结实地拴在我们之间。
●年少时爱极了一篇名为《背影》的散文,也曾不止一次的坐在校园的林荫下轻声朗读,虽如此,却仍是读不够的感觉。人若爱着一种东西总会有某种原因,而我,爱上那篇文章大抵是贪恋文中那种深沉的父爱吧,无疑,对于从小就与父亲交流甚少的我来说,那种东西显得渺远而珍贵。
父亲高高瘦瘦的,平时总是一身素色的穿着。一头浓密的头发总是剪得很勤,似乎就没见过他的头发留到耳际,表情严肃不怒自威,却也是善眉善眼,一看就是那种典型的憨厚老实农民。
从六七岁记事开始,父亲就是整天去田间劳作,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奔波。出生在80后的我,也是因为父亲母亲从医生手下死里逃生夺回来的。那时,我上面有两个哥哥,但父亲很喜欢要个女孩,事隔六年,妈妈又怀有身孕,爸爸也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谁知正好赶上人口大普查变动带来的计划生育,而且以前的医疗条件极差。妈妈通过医生听胎心才得知她的子宫里有两个小生命在孕育着,后来我也就成了孪生姐姐。
我几乎是遗传了父亲所有的基因,唯独差了一样,就是眼睛比他小,父亲有着一双大大的明眸,而我是单凤眼。念书时同学总说我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我调皮地说我眼小可聚光呀,他们笑得前仰后翻。我虽说不上是小家碧玉的模样,但身材高挑。简言之,我就是那种走在人山人海里,一眼就能看到的人。
●父亲与我在一起的时光并不多,这种记忆从我小学开始,一直延续到我19岁。那时虽年少,却也早早体会到了什么是父爱,而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不在乎的态度,也唯有下雨天、开学时无人接送时,我眼里才泛起一种叫做委屈和心酸的液体。我承认,小时候的我很胆小,有时遇到同龄男孩子的故意刁难,我会着急的抹眼泪,跑去跟老师“告状”;到院子里啄食的大白鹅也不敢一个人走出屋子,这种性格陪伴很久后,我逐渐明白,我不能像同龄的孩子一样找爸爸去跟同学“算账”,也不能找爸爸去赶走凶恶的大白鹅。
说起大白鹅,最让我难忘记的是我和孪生妹妹的十岁生日。在90年代初,物资匮乏,爸爸为了给我们庆祝,去城里买了汽水、糖果、漂亮的新裙子,可唯独没有生日蛋糕。当天,他做了一桌丰盛的佳肴,宴请了奶奶和几位叔婶一起为我们祝贺。他知道我胆小,怕鹅,竟然把两只大白鹅给宰了烹成美味让我们享用。当晚别提多开心了,原来爸爸是这么的心细,不善言谈却都用行动去履行。而且每年我家的除夕年夜饭和整个正月,都是爸爸亲自掌勺犒劳妈妈。舅舅、舅妈、小姨、姨夫来拜年时总夸妈妈好福气,爸爸任劳任怨的操持着家里家外,妈妈的脸上就会洋溢着无比幸福的笑容。
还有一次是在印象中的十二岁,我城里的姑姑,她在国企胶板厂工作,因为失足整个人滑倒在浸泡木材的滚烫水池中,公司第一时间将她送往上海大医院医治。那时没有现在的无偿献血,血库存量有限,医生通知家属捐血抢救,爸爸义不容辞第一个站出来说:“只要能及时让妹妹康复,多少血我都输给妹妹。”医生也为之动容,大赞父亲。经过验血配型成功,爸爸输了至少有600毫升鲜血。听妈妈描述,那时爸爸从医院回家,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左右,还没有及时滋补虚弱的身体,就下地去干农活了。因为正值春季,万物复苏,是最忙的时候,而我们也尚小,他不做,一切都荒废了。
爸爸还是一个热心助人为乐的人,他的好朋友只要有事情,哪怕大半夜也会起床去帮忙。有次住在隔壁村庄他的朋友父亲因为得了急性肠炎,疼得在床上打滚。他朋友的母亲请求父亲去看看,父亲没有犹豫,用手电筒照着小路大步流星地赶去,并用三轮车载着病人到镇上的医院医治。
●小学的我成绩并不是很理想,二年级的时候竟然因为乘法口诀背不出来被老师扣留在校。也是在后来哥哥以优异成绩考进了省中专,我开始变得努力,用“好好学习,有志者事竟成。”来鼓励自己。
那接下来的高中校园时光里,我科科都是好成绩,每次考试都稳稳地保持在前三名的优秀档里,先后当过学习委员、课代表。短短三年时光,我几乎成了学校无人不知,村里无人不晓的好孩子。只是,我不但没有那种胜利、荣誉的喜悦感,反而心底还藏着无尽的落寞。我总是想着会在我兴高采烈拿着奖状回家时,可以看到他亲手接过那份荣誉,朝我露出欣慰的笑脸。只是,这些场景都不曾出现过,出现更多的是他一成不变的叮咛:“好好学习,考个好成绩,顺利考入好点儿的大学。”在那些与年少有关的日子里,我已习惯了站在地平线上,看黄昏日落,慢慢将自己渲染成暖色调。
2009年,我面临着人生最大的一个转折——高考。他知道这个消息后,提前一星期,从外地乘车回到了家,这大概是印象中他第一次这么“关照”我。
因为考试前我发烧严重,一直打点滴,后来考试时没有发挥好,没考到自己预期的成绩。我的情绪暗淡了许多,在每晚的全家讨论会议中,我也很少说话。一个晴朗的晚上,我站在院子里看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闻到了一股烟味。转身,看到了坐在小竹凳上低头抽烟的父亲,他就那么静静的坐着,一口接一口抽着烟,烟头的星火在他的指间忽明忽暗。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也不是像白天表现的那么轻松,原来,这样的成绩,带给他更多的愁苦。全家人聚在一起讨论了三个晚上后,在哥哥的建议下,父母决定让我去就读南昌一所涉外会计学院。我只记得他坐在门口长廊的木凳上,带着你完全不用担心的口吻告诉我:“好好读书,三年,我和你妈能供得起你。”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眼前那个历经风霜的男子那么暖心。
因为第一次出远门,加上开学要带的东西挺多。他不放心,就打算送我去,那也是第一次,我感到他的要求理所应当。
到学校的第二天,他便要回家了,所以早早地同我去学校食堂吃了早饭。饭间又叮嘱我要和室友好好相处,照顾好自己什么的良言警句。我喝着粥,看着对面边吃边说的他,样子很惆怅,带着一丝无奈,我有一声没一声的应着。
临别时我送他到校门口,看着他跟着学长上了校车,又看着他穿过过道,坐到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又看见他隔着窗望我,我就对着他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不经意间,看到一位同学正在车门前牵着自己的母亲落泪。那一幕,我的心里忽地就酸了,似觉得有眼泪流出时,便将头扭向了足球场的方向,心里暗嘲自己这么不争气。我站在原地好久,看着校车开动,走出校门,直至不见,心里一下子涌起无法言说的酸涩与难过。
后来某一天,再次在学校遇到学长,同他一起吃饭闲聊,他说起了我爸。学长说:“那天上了校车后,你父亲就没有之前那么开心了,话也少了。他一直盯着车外的我看,看着看着就流下了眼泪,直至校车出校门,他仍扭头望着我,出了校门就由低声啜泣转为哭泣……”
当听后,一种心酸渐渐占据整个心房,我惊呆了,半天不知如何反应。
●我那不善言辞、老实本分的父亲,为了生活、家庭和子女,常年奔波在外,劳累受苦,受尽委屈,却从未听他言苦、抱怨、道累。那样坚实的男子,却为我,这个从未和他悉心交谈过的女儿流了泪,那眼泪里包含了多少不舍与难过?又蕴含了多深的爱啊。而我,这么多年又曾对他嘘寒问暖过几次?我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我又该怎样偿还这样一份厚爱?
在大学期间,我有次写信回家,信中写到,钱不够花了,生活过得很拮据,一连吃了一个星期的方便面,读书时方便面是一箱批发来的,没记错的话是5毛钱一包。父亲看到信立马就直接汇钱过来了。我收到汇款单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天真的跟同学说我爸爸最疼我……引来他们艳羡的目光。
于是暗自发誓一定不要辜负他的期望,在学校刻苦学习,将来毕业能有份好工作、有能力报答他的养育之恩。为了表达对父亲的爱意,我曾在学校的黑板报中写了一首诗:
父亲,我想提笔给你画画
你是我春夏秋冬的牵挂
我要把对你的敬意
画成绵绵山川
我要把对你的依恋
画成高楼大厦
父亲,我想提笔给你画画
你是上天派给我的菩萨
我要把对你的膜拜
画成朵朵白云
我要把对你的心声
画成天边晚霞
父亲,你不仅是厚实的肩膀
更是我骄傲的年华
你的每一句叮咛,每一次鼓励
都能放飞我去无尽的天涯
父亲,你不仅是诗书里的桑麻
更是那如水的月牙
对你的感激我画也画不完
对你的恩情我表也表不下
父亲,你不仅是我生命中无可替代的风景
更是我水墨里染指的黄沙
父亲,请让我再一次描摹你的模样
你依然用灼灼的目光深情地对我说话
无论尘世有多少变化
父亲,都是我放不下的家
无论经历多少沧桑
父亲,都是我日夜想念的他
●以为一切都能悄然朝好的方向进行,可大祸突然降临。2000年的冬季,那时由于我舅舅承包工程,让父亲一起去帮忙做工。一天下班,夜幕降临时分,他和舅舅一起回程在马路上行走。路面四车道很宽敞,视线很好。父亲边和舅舅闲聊隐约听到身后快速飞驰来了一辆私家车,他第一反应是迅速地把舅舅推到路边。还没来得及等他自己躲避,他就被车撞到十几米开外的前方。当时舅舅都吓懵了,赶紧打120电话叫救护车,将他送往医院。由于当时医疗条件有限,而且颅内出血过多,手术没有成功。后来成了植物人,医生都建议放弃治疗,费用高昂得可怕。肇事司机一直想逃避责任,拒付医疗赔偿费用。舅舅考虑到我和妹妹还在读书,还有妈妈丧夫无力应付生活能力,一纸诉状将肇事司机告上了法庭,这样持续了将近三个月,爸爸天天靠妈妈在医院陪护,最后悄然离世,连他时常叮嘱的絮叨告别都没有……走的是那样——他感觉不到痛苦。
在父亲出殡当天,他生前的好兄弟、隔壁邻居全来帮衬。我很伤心,低声啜泣,暗下决心,今后一定好好读书,要照顾好妈妈,让她今后在没有父亲陪伴的日子里生活依然幸福。
●转眼一晃16年过去了,我也已为人母,更深切体会到养儿方知父母恩。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我写了一首诗怀念父亲:
父亲像一座大山山高路远
我需要踮起脚尖才能看见
父亲是一片草原风光无限
在那广阔的地平线收割秋天
父亲是一棵大树枝繁叶茂
我像一个枝杈、一片叶子围在父亲身边
父亲虽不在身边,可父亲的故事,总是说也说不完,像一条柔软的线结实地拴在我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