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时】

　　●熟悉我身世的人都说我命苦，这是因为我从小就经历了一系列的家庭变故。要说我的家庭出身,其实还可以，虽然生在农村，但我父亲是转业军人，一直在村里当书记,是个村干部。我母亲则是小学教师，虽然只是民办教师，但和我的那些父母纯靠种地为生的同学相比，真的是幸运多了。

　　有个当村干部的父亲是我的幸运，也是我一切不幸之源。父亲一开始在我们村里任书记，有人传言父亲和村里的妇女主任有私情，被这位妇女主任的丈夫给揭发了，用现在的话说叫出了“绯闻”。当时对生活作风问题看得还是很重的，我的父亲虽然没有丢官罢职，却被调往邻村当书记。“异地做官”的父亲更自由了，听说又和那个村的会计老婆好上了。父亲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回来父母亲就会吵架，吵急了父亲会动手打母亲，打完后拍拍屁股走人，干脆住到邻村的村部里不回家了。

　　母亲曾到乡里找父亲的领导反映，可人家说母亲没本事，管不住自己的丈夫。也就在这时,又传来父亲被人捉奸在床的的丑闻。因为父亲是村支书，人家也拿他没办法。但父亲也怕事情闹大，背着母亲从家里拿了一点钱破财消灾。母亲为此事和父亲大吵了一次，换来的是父亲的一顿拳脚，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母亲不好意思去学校上课，让我去和校长请假，安排其他老师代为上课。就在这时，母亲悬梁自尽了。当时十岁不到的我，并不是很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但我听到乡亲们的议论说这丫头真可怜，这么点大就没了娘！

　　●母亲不在了，父亲又极少回家。我一个人不敢住在家里，就住到在乡中心小学教书的二妈家里。二妈是位上海女知青，插队在我们这里，嫁给了我当兵的二叔，据说他们那个年代，女青年嫁人首选是当兵的。二叔是位汽车兵，转业回来后仍然开汽车。当知青大返城时，二妈因为有了我的小堂弟，就没回上海，彻底在我们这里落户扎根了。

　　在许多影视作品里，上海女人都被塑造得非常精明和势利，但二妈不是，她对我二叔一直很痴情，不但没回上海，还把自己的商品粮户口转给了我的二叔，当时商品粮户口的重要程度，只有亲身经历那个年代的人才能体会到。可悲的是二叔和我父亲一样有家庭暴力倾向，二妈没少挨二叔打。这可能和我们那里的风俗也有一定关系，我们那里的男人以打老婆为荣，怕老婆会被人笑话的。

　　常被二叔打的二妈对我却很好，为了更加方便地照顾我，特地把我从原来就读的村小学转到乡中心小学，让我住到学校她的宿舍兼办公室里。我的童年生活少许有了一点亮色。

　　一直住在邻村村部的父亲夜间突发脑膜炎，因为他是一个人住在村部，发病的时候没人知道。等有人发现父亲眼看就不行了。我被二妈带到了乡卫生院，见了我父亲最后一面。从那一刻起，我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我们乡中心小学设有附属中学，初一还没开学，我就从二妈那里知道，我们学校又分来了三位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老师，其中有位姓骆的老师教我们语文，但不是班主任，班主任是从其他学校调过来的数学老师，因为这位数学老师毕业工作已经好几年，有工作经验。

　　严格地说按规定这些中师毕业生只能教小学，但当时乡村师资力量严重匮乏，只能由他们来教我们这些初中生了。我永远都能记得我和骆老师见第一次面的情景，开学前夕的一个下午，我在街上闲逛，太阳西斜的时候，我碰到三个男青年问路，其中一个看上去最年轻也最帅的问我：“小妹妹，去中学的路怎么走？”那笑容真的很灿烂，人也特阳光。我给他们指完路，就自己玩自己的去了。

　　等我回到二妈住处，才知道三个新老师已经来学校报到了。第二天我和二妈到食堂打饭，碰到这三位老师，才发现原来就是昨天问我路的那三位。二妈特地把我拉到那个最年轻的老师面前，介绍我是她侄女，开学后，你教她的语文要严格要求，二妈没忘了说我喜欢写作文。

　　骆老师仍是一脸灿烂的笑，说他带来了很多文学书，可以到他那里去拿几本看。我这才仔细打量一下我未来的语文老师：中等身材，穿着白衬衫、黑喇叭裤，头发留得很长，像电视剧里的霍元甲。他的穿着在我们那很新潮，但也像个小流氓，特别是我有次看见他出门戴副墨镜，更像电影里的小痞子了。

　　●三人都兼着我们的课，年龄最长的张老师教我们音乐课，年龄次之的王老师代我们体育课，这两门课在当时看来只是可有可无的副课，只有骆老师教我们的语文非常重要。二妈说，她看过三人的档案，骆老师年龄最小，刚满二十岁，那两位都是通过复读才考取县师范的，而骆老师则是以新生高分考进师范学校，骆老师真应该去读地区一中，然后考大学。以他的聪明上师范可惜了。

　　我至今都还能记得，骆老师为我们上第一节语文课的情景。他先用他那浑厚的男中音把毛主席的《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非常有感情的朗诵一遍，而后慢慢讲解，仔细分析，还不忘问留级的学生，和上一届语文老师讲的还有哪些差距？他说他是第一次正式给学生上课，没经验。态度真诚又谦恭。站在同学中间，有的男同学个头比他还高。

　　骆老师除了教我们语文课，还兼代隔壁五年级的音乐课，也就是教唱当时比较流行的歌曲。骆老师教书确实有一套，语文课是我们最爱听的课，音乐课也是隔壁五年级学生的最爱，特别是骆老师教唱的《盼红军》和《小城故事》，被他们五年级学生唱得非常整齐划一。记得当时上课前三分钟要唱歌，据说这个可以提神。每当各个班的歌声响起，最嘹亮整齐的就是隔壁班的五年级，特别是唱《小城故事》的时候，听着就像收音机里播出的著名合唱团的演出。

　　骆老师不仅歌唱得好，打篮球、乒乓球、跳高都不输给包括体育老师在内的所有老师，尽管他总是谦虚的说他的动作不及体育老师的规范。骆老师的多才多艺，总让他身边围着很多学生，男生们喜欢模仿他说话的声调，握笔的姿势。我们女生则私下议论骆老师长得真帅，就是眼睛有点小。

　　●初一中考后，我的成绩依然排在前三名。这很不容易，因为考进班里的是各村来的优秀学生，整个前十名中，就两个女生。我的作文得到骆老师的夸奖，我不去他那里借书，他也会主动推荐一些书给我看。在我二妈面前夸我有文学天赋，是可造之材。

　　成绩优异当然很开心的，但我却也有苦恼。这事和我二妈多少有些关联。二妈有当媒婆的嗜好，经她牵线，喜结连理的青年男女老师就好几对，我们的女英语老师和教我们唱歌的张老师走到一起，也是二妈撮合的。

　　还是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二妈和另外一位女老师说要把我介绍给校长做儿媳。或许这里面有玩笑的性质，但校长的儿子，那个小胖墩和我同班，而且二妈提媒的事居然班里学生都知道。同学们见到我们俩就瞎起哄，那时我们不懂事，也不往心里去。上到初一，人大了也知道害羞了，老感觉有同学在暗地里对校长的儿子和我指手画脚议论着什么。

　　为此我心里很苦恼，却不敢和二妈说，因为是她提的媒。班里有一位调皮的男生，是位乡干部的公子，嗓子不怎么样却爱唱歌，还专门学唱诸如《迟到》一类爱情歌曲。也巧那天课间休息，我和校长的儿子先后走进教室，乡干部的公子来了劲，冲我们高唱《康定情歌》“一来溜溜的看上，人才淄溜的好哟；二来溜溜的看上，会当溜淄的家哟……”

　　这家伙这么一唱，其他的几个学混子立刻也跟着吼，而且越唱人越多，班上几乎一班的男同学都齐声高唱“世间溜溜的女子，任你溜溜的求哟；世间溜溜的男子 任你溜溜的爱哟！”本来唱歌也没啥，可所有的人把我们围在中间对着我们唱，我又羞又气，当时就跑出去哭了。

　　骆老师狠狠批评了一些男同学，后来问其他同学，咋一首歌就让我受这么大委屈。当了解情况后，把骆老师给逗乐了，说咋还有这事情呢。并不是班主任的骆老师，特地找我二妈谈起这件事，二妈也很后悔当初不该拿儿女亲事当儿戏，小孩大了是有影响。为这事，骆老师和班主任连讲道理带吓唬，让同学们以后别再拿娃娃亲说事。

　　事情平息下来了，接下来骆老师为到县里参加作文竞赛作准备。一个班里抽派五名学生作为参赛选手，我的作文写得好，成绩也在前三名，理所当然有资格代表班级参赛，五位选手三名男同学，我之外还有一位女同学。

　　去县城参加比赛那天已经很冷了，回来的路上飘起了雪花。二妈照顾我确实很周到，但终不及自家父母贴心，我衣服穿的很单薄，冻得缩成了一团。骆老师见我很冷，便把黄色棉大衣让给我穿。很自然的一件事，却因为骆老师的年轻和同学的嘴杂，成了骆老师和我在谈恋爱的铁证，而“师生恋”在当时可是绝对不允许的。一向温和的骆老师终于在讲台上摔了书本，直言他是看我无父无母，家境可怜才给予我更多的关心，怎么就招来留言满天飞，你们还有一点同情心吗？

　　那时候，琼瑶小说已经在我们女生间流传。尽管骆老师反对我们看这一类言情小说，但我们还是私下里偷看。看《窗外》的时候，我们很多女生都幻想自己也能有一场师生恋，我相信我们班上的女生一定会把骆老师幻想成梦中情人。

　　我们只是幻想而已，有位却对骆老师明说爱了。在乡电影院里举办的“五四”青年大联欢上，骆老师吹拉弹唱表演了好几个节目，迷倒了同样登台献歌的姚姑娘。这位姚姑娘女承父业，在街上开着理发店，为人热情，性格直爽。当同学们传言她在追骆老师，所有的人都笑了，因为文化差异很大，这几乎就是一个笑话了。

　　姚姑娘没戏，但高我们一届的一位出身粮站家庭的初二班大美女，喜欢在放学后往骆老师屋里跑。当时分配到学校的很多青年男教师，就是和粮站里的姑娘恋爱成家的。不用问这位女学生相中骆老师了，听说还是位副站长的女儿。不过也就是开始跑的勤，后来也就不去了，估计被骆老师拒绝彻底死了心。我真怕骆老师和副站长的女儿恋爱了，后来那位女生转往其他学校，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女孩大了，心事多了，成绩也开始下滑。初二暑假，我利用班级补课期间，给骆老师写了第一封情书，词句多是琼瑶小说里摘的，但我认为我是真心喜欢骆老师。没有等来骆老师的回音，却等来了二妈的单独谈话，说是我妈不在了，她就是我妈，说我年龄还小，应该认真读书，等毕业了，如果我还喜欢骆老师，她会给我撮合的。

　　和琼瑶小说的女主人公一样，我认为自己失恋了。心情不好，学习也不用功，到了初三，我的成绩一直跟不上，连最喜欢的作文也不愿用心去写了。已经是班主任的骆老师把我叫到二妈面前，二人一起开导我让我振作起来，说是作为新生，确实无法与复读多年的学生相抗衡，但要努力学习，为复读打好基础啊。我很听话的点头，也想收心，但没过几天又学不下去了，除了看小说杂志，别的什么书都看不进去，还自我安慰等明年复读再认真学吧。

　　不认真学习的我，还给班里添了堵。那是中秋节前后的一堂晚自习课，我和几位女同学溜出教室，到学校附近的一家打谷场上看露天电影，看完了觉得夜色不错，又在田间月光下漫步了一会。下了自习课，还不见我们几个女生回来，这下可把骆老师吓坏了，他叫上体育老师、体育委员及班上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同学，出来找我们。见到我们几个女生安然无恙，骆老师才松了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轻轻叹道“不自觉！”

　　学习如逆水行舟，真的不进则退。整个初三年级我都浑浑噩噩，结果许多当初成绩不如我的同学都通过中考，上了更高一级的学校，而我却连预选考试都没通过。二妈见我实在无心读书，就通过上海的亲戚给我在上海找了份工作，我成了一名较早来上海打工的外来妹。

　　【现在时】

　　在上海工作并成家的雨静很少回老家，令她吃惊的是，听同学说，骆老师前不久因癌症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想起骆老师当年对自己的关心及那时对骆老师的痴情，她会暗自在心里祝福：骆老师天堂路上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