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才
晨雾未散时,我长倚在十楼的飘窗前,看北横河的水汽漫过楼宇。十三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芦苇摇曳的沼泽,白鹭的巢隐在菖蒲深处,如今却立起百万平方米的楼群,像棋子般落进浦东新区的西南部。2013年,我因杨浦区动迁迁居鹤沙航城,彼时“航城”二字不过是图纸上的墨迹,而“鹤沙”二字,倒像是从《上海县志》里飘出的旧香——下沙盐场曾在此煮海为盐,千年后,盐碱地化作钢筋森林,倒像是历史与现实在时光里对弈的一局棋。
最初的日子,总带着几分荒野求生的况味。社区东侧的河道尚未疏浚,雨季时路面积水难以消化,孩子们可举着塑料袋当船划,笑声溅起的水花比河岸的野花更鲜亮;西侧的空地上,野狗与野猫争夺领地,直到推土机的轰鸣碾碎了它们的王国。最难的,是生活的“断层”:只有一家农商银行,对市区刚来的居民似乎毫无相干,领工资要跨区去周浦或者航头,ATM机前总排着长队,像候鸟迁徙般无奈;没有商场,买件冬衣,或者添些食品,要在规定的时间内等待班车去大润发,车厢里塞满期待与疲惫;地铁16号线鹤沙航城站开通首日,站台前排起五百米的长龙,人群的喧哗与地铁的轰鸣交织,像一场荒诞的狂欢。那时我常想,这片沼泽地,究竟能不能托起十余万人的烟火?
但土地的韧性,往往比人更坚韧。2012年,鹤雷路牵引出的大街小巷,开始浇筑柏油,混凝土车碾过泥泞,像犁铧翻开冻土。一路马不停蹄,基础设施日益完善。2020年,18号地铁线隧道贯通,盾构机的轰鸣声中,鹤涛路站拔地而起,与鹤沙航城站东西呼应。陆续有社区医院、养老院、幼儿园、中小学校、影剧院、文化中心沿街而立,银行ATM机的荧光屏彻夜不灭,像守夜人的眼睛。尤其是金航城、浦乐汇组合成商务一条街,人气满满,提振消费,风生水起。最惊喜的是北横河的改造与治理,河水清澈,风景秀丽,就在端午时节,这里还是航头龙舟赛的福地。多条与北横河交汇的支流口,以月亮桥的架设,沿河修起五公里的环形跑道。夜灯亮起时,像给河道镶了一条天蓝色的翡翠。我常在黄昏时下楼跑步,看老人推着轮椅上的老伴缓缓而行,看年轻母亲牵着孩子数灯光,看情侣在长椅上依偎,影子被路灯拉长,投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像一幅流动的油画。
这片土地的蜕变,暗合着浦东三十五年的呼吸。1990年,陆家嘴的吊塔尚未立起,黄浦江东岸还是一片阡陌,如今,陆家嘴的天际线刺破云霄,而鹤沙航城这样的新城,正像毛细血管般在浦东的肌理里生长。有人问,一座城的“魂”在哪里?是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还是地铁站的电子屏?我总觉得,城的魂在人的脚印里——在菜场摊主与顾客的讨价还价中,在广场舞大妈震落梧桐树叶的节奏里,在孩子背着书包跑过斑马线的笑声里,在深夜便利店暖黄的灯光下,在早餐铺蒸腾的热气中。
去年深秋,我陪老友重游下沙老街。盐场遗址的残碑上,苔痕斑驳,而彼邻——鹤沙航城,霓虹灯正将夜色染成斑斓色彩。老友指着新建的敬老院说:“当年你劝我来这里买房,说‘沼泽地能长出新城’,我还不信。”我笑而不答。其实,土地从未改变过自己的属性——它不过是沉默地接纳,接纳盐碱,接纳淤泥,接纳推土机的轰鸣与人的叹息,最终将一切化为新的年轮。
如今,鹤雷路已成小城的主轴。清晨,早餐铺的蒸汽与地铁站的轰鸣声交织,像一首交响乐的序章。傍晚,下班族与放学孩子的自行车流汇成潮水,车轮碾过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我常在窗前看这一幕幕,忽然想起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但这里的爱,不是泪水浸泡的悲怆,而是像北横河的夜灯,温润、绵长,照着人间的烟火,照着老人眼角的皱纹,照着孩子书包上的卡通贴纸,照着年轻情侣在便利店前共享美好的时光。
十三年前,我站在动迁房的毛坯里,看窗外沼泽地泛着白光,像一片未干的泪痕;十三年后,我站在同样的窗口,看楼群灯火如星子坠落人间。这片土地教会我,城的生长从不是“征服”,而是人与地的相互成全——我们以钢筋为笔,以汗水为墨,在曾经的荒野上写下新的诗行;而土地,则以它的沉默与包容,将诗行化作永恒的年轮。
夜深时,北横河的景观灯次第熄灭,只有跑道上零星的夜跑者,像萤火虫般掠过水面。我已经察觉到,这座城与这片土地,早已达成某种默契:城是土地的年轮,而土地,是城的归宿。当最后一盏灯熄灭,河面泛起细碎的星光,像无数个未说出的故事,沉入泥土深处,等待下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