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伊民 文字/谷夫
我老娘把贫穷和困难当作一种励志和磨炼,她以自己的智慧和善心,处理好家里家外事,因此赢得了乡亲们的尊重,也使我们全家人活得舒心阳光。
人们常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一定站着一位很优秀的女人。在寻常老百姓家庭里,如果能做到蓬勃向上万事如意前景光明的家庭,也一定有位了不起的女人在支撑。我老娘就是这样一个有乐观向上的态度,把贫穷和困难当作一种励志和磨炼,她以自己的智慧和善心,处理好家里家外事,因此赢得了乡亲们的尊重,也使我们全家人活得舒心阳光。
●我老爹11岁时死了父亲,由祖母一手带大。奶奶是个能干的女人,她除了抚养我父亲,还要照顾由于爹死娘出嫁扔下没人管的堂小叔和小姑,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即使这样,她通过讨饭和帮有钱人家缝补浆洗,让我老爹读了两年私塾。
到了老爹成年后,我奶奶到处托人为他张罗亲事。媒人介绍了三星镇一位姓朱的姑娘,那姑娘长得人高马大,是干农活的好手。我奶奶听后笑得合不拢嘴。可是朱家父母过来一访人家(调查),看到寒酸的家境摇着头离开了,这门亲事还没开场就结束了。这件事后来一直被我老娘作为攻击老爹的笑料。不久,好心人又给我老爹介绍了一门亲事,就是我的老娘。媒人说姑娘家兄妹俩人,只是姑娘身体不太好。我奶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想也没想便答应了下来。
结婚那天,我娘坐着摇晃的轿子进了宅子,下轿时病怏怏的样子,由伴娘扶着走下来。人们匆匆忙忙点起了三灯旺火(三个柴把),举行婚礼后,老爹搀扶着老娘把她送入了洞房,等到邻居再次见到我老娘时已经是十天以后的事情了。可以想象她的身体有多差?
我老娘个子矮小,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一头自然卷发。她豁达大度,性格随和开朗,对人古道热肠。我老爹是个顾家的男人,婚后的很长时间里,把很多精力放在为老娘的治病上。他本来在上海学生意,放不下老娘和刚出生的我回到了崇明。后来又到县农修厂工作,最后到了县运肥小组。当初的工作就是每人自己带一辆独轮车,自己带饭参加运肥,长长的独轮车队伍,很是壮观。以后这支队伍加入了崇明县运输公司,所有人有了县集体职工身份,退休后子女还可以顶替。可是我老爹为了老娘的身体,半途回到了生产队。
我老娘的身体逐渐恢复了正常。我们兄妹五人相继来到了这个家。在那个年代里,农村的收入很低,一年只有一百多元进帐,我奶奶分开立户。家里的经济由老爹掌握,只有精打细算,才能维持一年紧巴巴的生活。
有一年队里工分值达到最高,分红时我家领到了184元。眼看春节到了,我老娘叫老爹到集镇上去买点好的菜,让全家开开心心过个年。老爹到集镇上没买上好的腿肉,而是买了个猪头,还买了几挂鞭炮。老爹回家时好像脚上装了风火轮,高兴得像捡了个金元宝,挥起新菜刀劈猪头,他把一个猪头剔得干干净净,骨头上不剩一星点肉,大年夜全家人饱吃了一顿。我们还穿上了老娘一针一线用土布做出来的新衣服,蹦蹦跳跳过了一个愉快的春节。
●我们家经济权和决策权分开的,老爹管理经济只是个算账的角色,但如何开销要与我老娘共同研究决定。
不管如何困难,老娘坚持一定要让我们读书,老爹对此并不太支持,他说每个孩子读到小学毕业就够了,因为在当时农村中好多人家不让子女上学,尤其女孩子居多。但我老娘表示只要子女愿意读书,可以一直上学,她说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家庭改变人生。在这个问题上两口子会争得面红耳赤,好在我老爹总是服从老娘的意见。我们五个子女个个读到初中毕业以上,在那一带农村也是少见的。
有一件事让我记忆十分深刻。我在小学考初中时,填报志愿是公社的中学,在那时也是很不错的选择。那年考试我自认为发挥得不错,等待发榜的日子很难熬。有一天当民办小学老师的族小叔告诉我老爹,说我的成绩与录取分数线差五分可能会落榜,这对我们全家犹如晴天霹雳。我老娘更是不相信我考得那么差,可族小叔言之凿凿,不得不使人不相信。老爹急得团团转,老娘却沉着冷静。
第二天她风风火火来到族小叔家:“他叔,你人头熟门路多,能不能帮忙让我家阿东进入初中,那怕农业中学也可以!”族小叔拍胸保证说:阿东也是我阿侄,我肯定帮忙,正好那中学有个老师跟我关系不错,我保证你儿子可以录取,老娘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那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送,老娘把自家做的六十只咸鸭蛋拎到了族小叔家里,还千恩万谢!
很快通知下来了,我固然被公社唯一的那所公办中学录取,全家人为我祝贺!但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不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老娘为了还这个人情,对族小叔一家尽量照顾,还让当生产队长的老爹,帮族小婶安排了生产队的记工员岗位。
直到我初中二年级的寒假,老师安排我护校,几个同学在教导处的前几年招生试卷中翻到了我们那一届的材料,我根据记住的准考证号,查到了自己的分数。那年的起分线是140分,而我考了147分。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族小叔简直是个骗子,我挥舞着拳头准备找他算账。老娘拉住了我,苦苦哀求我说:“儿子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何必要翻老账,弄得鸡犬不宁,你把书读读好,将来能考取大学为我们争气才是正道。”
我初中快毕业时正值动乱来临,学不能上了。老爹要我跟着小叔学泥水匠,我心有不甘,但又不敢与他抗争。老娘看出了我的心事,就对老爹说:“儿子有自己的志向,你就不要让他干不愿意做的事”。我老爹顿时没了声音。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压力,在家劳动的近两年里,我都与男社员一起干活,包括挑粪,到砖窑厂里和社员合力扛一百块砖头到船上,争队里最高的工分。1968年3月我终于盼来了部队招兵,老娘全力支持我参军,入伍那天我看到老娘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那时部队的津贴很低,从每月6元开始,到了第四年每月才10元。就这点津贴,我也会省下来寄回家里。我们属于海航地勤部队,伙食费每天九毛八分,场站地面部队只有四毛五分。我借到师政治部报道组后,可以把伙食费从连队领出来,自己买饭票吃师部食堂。每月加上津贴有近四十元总收入,我尽量压缩开销,这样每月可以省下30元左右的钱,我把它全部寄回家。在老娘的提议下老爹把这些钱全部用于购买建筑材料,1973年我复员回家不久,两间五路头瓦房拔地而起,老娘说乡下没有房子是讨不到娘子的。
回来第二年,我被推荐上了大学,一去又是三年。在这三年中虽然国家补贴饭钱,但家里少了个强劳动力,将会在经济上承受很大的压力,我思想斗争很厉害。老娘力排众议,坚持不让我放弃机会。她说过只要有机会,哪怕砸锅卖铁也要送子女上学。
老娘的心理乐观开朗,但也有很痛苦挣扎的时候。那是在我老爹当生产队长的第三年,全国对农村基层干部进行社会主义教育。上面派来了工作组,派到我们大队的是上海一所大学的男生和女生,我至今还记得他们的名字与容貌。他们一到队里就认定我老爹贪污,经过几天几夜群众帮助,弄得老爹精神恍惚。
老娘知道我老爹两袖清风,公私绝对分明。可族里二叔哄骗我老爹说:只要随便造一点贪污金额就能过关。结果老爹瞒着我老娘胡编了贪污100元金额过了关,工作组还表扬了我老爹态度好,减半赔款。为了这五十元钱,我老娘四处去向亲戚借钱,把一腔怒气压在心中,她安慰老爹说,只要人在,不被当作贪污分子处理,总有翻身的日子。我爹后来入了党。
老爹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个包袱,最后下定决心在今后的道路上绝不给组织找麻烦。当时社队企业有所发展,一些干部子女挤破头皮进企业。那时还不兴送礼,唯一的办法就是掼纱帽。因为做农村干部苦,很少有人抢着当,所以这些生产队长看准了这个软档,他们一掼纱帽,子女就能安排。有个生产队长把五个子女都被他用纱帽掼进了企业。我们希望老爹也能把纱帽掼一下,让我们可以进企业,可是他无动于衷,我们都埋怨他。老娘说:“我支持你爹,做人要光明磊落,等招工时由组织考虑。如果都用这种方法逼领导让步,一是不光彩,二是我们进去了,把真正有困难人家的子女挤掉了,于心何忍?”以后我们兄妹都是凭本事走上工作岗位,老爹老娘用行动教会了我们怎么做人。
我的大弟小时候常常生病,我老爹背着他到处求医吃药打针,也许是上苍有眼,总算把大弟救活下来,但也留下了发育不良矮小的特征。我老娘没有歧视他,跟其他兄妹一样,对他百般照顾。长大后到处为他张罗亲事,总算找了个不错的姑娘。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临近结婚时发觉姑娘有了五个月的身孕。据姑娘本人讲她是被堂兄诱骗怀的孕,我们虽然同情姑娘,但在那时农村的舆论压力是无法承受的。按农村的习惯女方过错要归还彩礼的,但我老娘说:“姑娘也是受害者,虽然大弟与她解除了关系,但为了她以后的出路,一是替她保密,二是这个彩礼我们不要了,权当送给她,希望她以后有个好的归宿。”我们都夸我老娘处理得好。
●老娘把什么事都看得风轻云淡。她说很多事情要多为别人考虑,要多想想前面的路总归是光明的,就会天天心中有阳光。她对媳妇女婿比对女儿、儿子要宽容。
我小妹聪明伶俐,读书成绩最好,性格直爽,但脾气急躁,少不了受我老娘的批评。我小妹夫是个木匠,成天在外干木工活,平时话不多,绝对是个好脾气。平时没什么不良习惯,家里的经济条件宽裕,我妹夫也很尊重老娘,给予百般照顾,所以我老娘平时最喜欢住小妹家里,她说女儿好不算好,女婿好才算真好。
有一次为了一件小事,我小妹对小妹夫态度特别凶,被我老娘撞见,她顿时火气上升,迅速开骂:“小杰那么诚实,你为什么欺负他,你再这样就不要认我这个娘,我也永远不会再来。”说着拿了行李就要离开,直到小妹承认错误才平息风波。后来我小妹脾气改了不少,家庭很和谐。
我们宅子上是由两个太爷传下来的血脉,东半宅子的堂兄弟之间矛盾不断,我老娘很乐意参与调解矛盾,他们好像也离不开她,一有事请就会大姐大姐的喊她过去,她往往会为劝架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我族大叔夫妻两人过一段时间就会打得鸡飞狗跳,有一次族大婶还喝了农药,是我老娘张罗着请人把她送到中心医院抢救。回来后还千方百计劝他们和好。有时还不得好,会受怨受屈,但她不当回事,下次还会我行我素。我们要她不要多管闲事,她却说:“这怎么是闲事呢?一个宅子上,一个家庭天天弄得鸡犬不宁,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弄得后辈走路抬不起头,你们说这不是大事吗?”我们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老爹只能朝我们做鬼脸。
我老娘对别人总是热情相待。有时候让人看不懂。记得有一年春节过后,全公社要疏通界排河,我们宅子上公堂屋就在我家隔壁,那里住满了开河的民工。我老娘主动为他们蒸饭,每天多费不少柴火。临近正月十五时,我老娘做了很多团子,每一镬子出笼,全部送给这些民工吃,自己人包括我弟弟妹妹,我女儿眼睁睁看着别人吃,而在旁边直流口水。民工们直夸我老娘,她开心得眼睛眯成了线。
族二叔的大儿子在崇明内河航运公司的船上当驾驶员,自己谈了一个女朋友,族二叔夫妇认为自己儿子有正规的工作,有了城镇户口,再找个农村户口的媳妇是门不当户不对。坚决不让儿子把这姑娘带进门。可是他的儿子对那女的达到了痴迷的程度,父子俩见面就吵。
我的族弟干脆把姑娘带到船上,过起了同居的生活。族二叔气得病倒在床上。那小子趁机把那女人带到宅子上,住在空关的破房子里,两人拼凑钱买了点破旧的家具,连吃饭的台凳都没有。爱管闲事的老娘又热心起来,她很同情这小两口的遭遇,问长问短,他们缺什么,就尽力支援,包括油盐柴米,让这对没有婚礼的小夫妻感到了温暖。
当那女的怀孕时,我老娘百般爱护,等到她生儿子下来老娘还忙里忙外的帮忙,用自家的鸡蛋烧苦草茶给她吃,好像自己的媳妇一样。当时我刚复员回乡,用退伍费买了辆新自行车,每天让我的这位族弟骑着上下班,我们对老娘说:“你忘记了族二叔怎么对待我们的吗?”哪知老娘说:“我怎么能忘记呢?可是,人不能永远活在仇恨里呀!以德报怨,前路光明,我相信好心总有好报。”我们想老娘就是心里揣着善良,所以活得开心。
1979年,做了十八年生产队长的老爹身患绝症,这个病拖了一年半,老娘拼尽全力为老爹看病,甚至把结婚时的大方戒都卖掉。自己护理老爹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老娘把悲伤装在心里,继续团结全家,举步前行。她说,只要我们心里有光明,就没有走不过去的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