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事
倾诉与聆听,城市人的情感故事。
请勿对号入座。
组合II 插图:施植民
我记忆中的初恋故事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封情书,我激情洋溢,用尽我肚子里全部赞美的词儿来赞美美娥,来歌唱我俩的爱情。
【过去时】
●去年夏天我胃出血,住进了医院。医生规定我这几天什么都不能吃,包括喝水。
每天就躺在病床上,看着输液瓶在慢慢地滴着药水,时间就如煎熬般地一秒秒过去。突然我闻到了一股饭菜香味,诱惑着我寻香找人,我看见了一位女人,她端着饭盒坐在我隔壁的病床津津有味地吃着。
我强压着自己的口水,安慰着我的胃,用鼻子分享她的美味。这时,我听见了一个带有浓重的东北口音的女人在和病床上的老人说着话:“您想吃点什么?”
老人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对她说:“我想回养老院。”
“等您老身体好了,就可以回去了。”女人的声音很响亮,尖尖的,仿佛在哪里听见过。
于是,我侧着身体去看她了。原来,这个东北女人是老人的护工,是在养老院照顾他的,前几天老人吃东西不消化,就送进了医院治疗。
我再仔细看她,虽然看上去年龄也有60多岁了,但她眉清目秀,白晰的面孔,五官端正。当我俩的目光对视时,她看了我一眼,我只觉得这眼神的熟悉,一个清晰的影子出现在我的眼前。
难道她就是美娥?当我再仔细去看她时,她却侧着身子,背对着我。
于是,我就躺在病床上,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事。
我是老三届知青,为响应国家号召去了黑龙江农场。刚到那里,冰天雪地,手伸出来就冻得不能动弹。我们住的茅草屋,风直往里灌。于是,就用一桶水浇在草堆上,让风吹水成冰,堵塞洞口。
我们是南方人,非常适应不了东北的严寒。但从哈尔滨来的知青,他们每天唱歌,诗歌朗诵,把个农场搞得热火朝天。
因为,我能写一手好字,农场领导就安排我去出黑板报,出黑板报属于场部宣传部的,我就不用下地干农活了。
场部有一个卫生站,美娥就是这个卫生站的卫生员,她会打针,给人量血压,但更多的是给人包扎伤口,特别是上海知青不适应东北的气候,手脚都有冻疮。
我也生了冻疮,双手和双脚没有一个是好地方。有时候,手肿得连粉笔都拿不住,我就去卫生站贴药膏。每次为我换药的是美娥。美娥的个子高高的,梳着两根长长的辫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人时,眼睫毛扑闪着,十分讨人喜欢。
她每次看见我去换药膏,就会为我冲一杯热乎乎的开水,端到我手上。
几次下来,我被她吸引了,喜欢她那副甜美宁静的美和女人的温柔。好像我俩都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样子,她看我的眼神也渐渐地变化着。
转眼,春节来了,我们都要回家去探亲,美娥回哈尔滨,我回上海。大家都在准备着回家。那天晚上,我突然肚子剧烈疼痛,疼得我直冒虚汗。于是,宿舍里的人把我送到场部的卫生站。
这天晚上正好是美娥值班,她让我躺在观察床上,并用双手不停地摩擦着,让她的小手温暖起来后就伸进了我的腹部检查。她确认我是急性肠胃炎,马上要打针。可场部的卫生站没有我治疗的药,美娥就连夜赶到县城的大医院为我调来了药。
对症下药后,我渐渐地恢复了元气。而这几天,美娥就天天在我病床边认真护理,端药喝汤,无微不至。当那天,她把药端到我面前时,我看看周围没有人,就一把拉着了她的手,美娥也没有拒绝,只是冲着我微微一笑。我就顺手在她的手上亲了一下。
美娥收回了她的手,用嗔怪的口气对我说:“好好养病。”
我却笑了,我知道,我喜欢上了美娥,她也喜欢我。
等我病好了,我就准备回上海过年了,临走时,我要为场部出满几期的黑板报,让留守在场部的知青感觉到领导对他们的关心。当我知道留守场部的人员中还有美娥时,我就在黑板报上画了一个穿着白色大衣的天使,梳着两根长辫子,那神态和面容,让人一看就知道画的是美娥。
●我赶上了回上海的火车,但我却想念起了美娥,她的一笑一颦一直现出在我的脑海里,我觉得自己离不开她了,于是,就在摇晃的火车厢里,我趴在地上,在膝盖上为美娥写起了信。这是我人生中第一封情书,我激情洋溢,用尽我肚子里全部赞美的词儿来赞美美娥,来歌唱我俩的爱情。我说她是天上派来慰藉我在东北一个孤独心灵的天使,是我梦中的女神,是我一生至爱的女人,我此生非她不娶,并对她说:等我回来,等到明年的春节,我一定带你回上海见我的父母,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
我把信折成一个心型,在火车到了下一站时,我跳下火车,在小卖部买了一张邮票,把信寄了出去。
那时候坐火车到上海要几天几夜,等我披着一身的疲惫回到上海,敲开我家门时,我突然感到家里有一股异常的现象,房里的灯光微暗,母亲坐在灯下独自无言,看见我走了进去,也没有什么反应。父亲却躺在床上,无精打采。我站在他们面前,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妈妈,父亲这才从床上起来,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就抽起了烟。
母亲看见了我,就一下子哭了起来,从哭诉中,我知道我的哥哥去世了。
哥哥是六五届的初中生,毕业后就进了铁道部工作,在火车上做服务员。就在前几天,铁路运输高峰时,哥哥在维持秩序时,被人从火车上挤了下来。那时候火车也启动了,哥哥就惨死在火车轮下,他才22岁呀。
我顿时哭倒在哥哥的遗像前,我们家就我们兄弟俩,如今哥哥去世了,家里就剩下了我这个儿子。于是,铁道部同意将我从黑龙江农场调回上海顶替哥哥的工作。
说实话,回上海工作是我朝思暮想的事情,何况是进铁路局。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是以这样伤心的方式调换回上海的。
春节还没有过完,我就急忙忙地回到了农场,我把自己要调回上海的一切手续都带到了那里,同时,我也见了美娥。
美娥还不知道我要调回上海的事,她见到我,只是羞涩地看了我一眼,立刻为我端上了一杯热茶。看见美娥,我一时不知道和她说什么。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副棉手套,对我说:这是我为你做的。还问我胃好吗?叫我别吃冷东西,胃这个东西一定要保暖的。
我就问她:“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美娥冲着我点了点头,我望着她,我想告诉她,这次回农场,我是来向她告别的。可看她见到我一副高兴的样子,我就欲语又止。
美娥对我说:“明年,春节时,去我们哈尔滨过年。”
我就对她说:“明年,我带你去上海。”
美娥就笑了笑。我不忍心要把自己离开农场的事告诉她,我们就坐在一起煨着火炉,听她讲她家里的事情,她说她家有四个弟弟,她是家里的老大,祖籍是山东人,山东人喜欢给女儿取名字中带娥呀,缦呀,所以她的名字叫美娥。
我也告诉她,我家是兄弟俩人,刚说到我哥哥,我就鼻子一阵发酸,喉咙就哽咽起来。美娥以为我是感冒了,就伸出手来摸我的额头,她的手一接触到我的皮肤,我就浑身打了个哆嗦,不由得把美娥抱住了。
美娥温顺地躺在我的怀里,我们亲热着,我听到了她急促的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
我在心里暗暗地对美娥说:“我一定娶你做我的老婆。”
但一想到自己就要离开农场了,心里总是觉得要舍去什么东西一样。于是,我就用试探性的口气问美娥:如果有一天,你突然看不到我了,你会怎么样?
美娥说:“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会跟着你。”
我听了好感动,于是我俩就拥抱得更紧了。
我在农场的手续都办完了,该回上海了。我正在想着用什么方式向美娥讲明我回上海的事情时,美娥却突然接到场部通知,让她去哈尔滨市第一人民医院学习。
在我还没有走时,美娥却回哈尔滨了。我想,等我回到上海时,等我在上海安定了,再给她写信。
我在上海顶替了我哥的工作,刚开始我也在火车上做服务员,可做了一段时间后,上海铁路段知道我能写宣传字,就把我调到了上海机务段,在火车沿道上写宣传口号。
工作安顿下来了,我就想给美娥写信,可我一连写了好几封信,犹如石沉大海,美娥没有给我回信。但我总是忘不了她,甚至在梦中都梦见她为我包扎手指和为我端茶水。
我不知道美娥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于是,就写信给在农场里的上海朋友,这我才知道,美娥去了哈尔滨市医院学习后,回来就调到了总部医院做了护士长。
我就给总部医院写信,也没有得到美娥的回音。
我就在等,我想美娥只要知道我的消息,她就会给我回信的。
渐渐地,时间就在等待中过去了八年,我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因为家里就剩下了我这个儿子,传宗接代还是我父母的观念,在家人的撮合下,我和同样从黑龙江回沪的知青小艳结婚了。
●我一直在想,随着大批知青回城,美娥也会回到哈尔滨的,她也该结婚了。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也对自己当时突然回上海,没有告诉她我回城的原因,找着各种解释。岁月就在我每天忙碌工作中又过去了三十多年。
今年,因为我劳累过度,老胃病又发了,但我没有注意,就胃出血了,住进了医院。
病床边上这个带有东北口音的女人,让我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爱人——美娥。
我就让自己坐了起来,我想再看看这个女人。
她也回过头来看我了,当我再仔细看她时,她的那双眼眶里却滚动着泪珠,她用颤抖的声音问我:“你会写宣传标语是吗?你去过黑龙江吗?”
她真的是美娥!我看见了她那双眼睛,只是眼睛的四周布满了皱纹。
我问她,你是怎么到上海的?到了上海又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美娥的神态显然有点激动,她告诉我,她到上海已经好多年了,一直在一家养老院做护工。
原来,美娥那年去哈尔滨市医院学习结束后,就被分配到了总部医院做了名护士长。在一次护理病人时,总部的政治部主任看上了她,就拼命地追求她。
可美娥一直在等我的消息,也回过农场去找过我。当她知道我已经调回了上海,并且没有告诉她时,她一气之下就嫁给了这个主任。
刚结婚时,她的生活过得也不错,毕竟是主任的夫人,很快入了党,成了一名医院的干部。可好景不长,主任得了肝癌。
在这段时间内,美娥每日每夜守护在他的身边。主任知道美娥心里喜欢的是谁,于是,在他弥留之时对美娥说:我死了后你就去找他吧,但孩子还是姓我的姓。
美娥哭得肝胆欲裂,她答应主任,会好好生活下去的。
主任死后,美娥的生活一下子发生了很大变化,由于主任在世时,得罪了很多人,这些人就把怨恨发泄在了美娥身上,处处给美娥小鞋穿。
美娥也是个要强的人,于是,她就辞职,自己做起了小生意。可生意也难做,好几次都亏了个血本无归。
这时候,一个在总部医院和她很要好的上海女知青回农场探望,碰到了美娥,知道了美娥不幸的遭遇,就邀请她来上海养老院工作。美娥欣然接受了这份工作,一是,她本来就是护士出身,二是,她从来没有来过上海,但上海在她心目中是个很重要的地方。
当美娥的女友知道了她曾经有过的爱恋时,就问她,想不想去见见初恋情人?美娥摇了摇头,她说,都已经过去了,见了又怎么样呢?自己是个寡妇了,人家说不定婚姻生活很幸福呢。
●我听了美娥的叙述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真的,多少年了,我一直在想能重再见美娥一次,但我一直没有时间回黑龙江,我也托人打听过美娥的下落,都没有一个确实的消息。如今,美娥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却生活得并不幸福。
我知道,美娥一向是高傲的,可如今为了生活,却在为人端尿端屎。但美娥不以为然,她说自己喜欢这个工作。
正说着时,我突然要上厕所了,美娥就过来扶我起床,她的手势十分熟练,动作也到位。我想这是她多年工作的经验呀。
在后来的几天里,我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静。真的,如果美娥生活得很好,我也安心了,可她生活得并不好,她唯一的女儿也嫁人了,但也不常来照顾她,我想她肯定缺钱才来上海做护工的。
过了几天,美娥对我说:我要回养老院了。
我就把自己的手机号告诉了她,我说等我恢复了健康会去养老院看你的。
美娥淡淡一笑,接过了我的手机号,然后为老人整理起了行李。
一个星期后,我也出院了,我根据美娥讲的那家养老院找到了美娥。
我请美娥在附近一家饭店吃饭,我对她说,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可以帮她。美娥说,不用了,过几天她也要回哈尔滨了。
我问她怎么突然想回去了?美娥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曾多次想要见你,设想过我们见面场合,可没有想到我们是在医院里碰上了。我觉得自己很平静,原来时间是可以忘记一切的。
美娥走了,我去车站送她,并给了她一个信封,信封里我放进了一万元钱。算是我对她的一片心意。美娥却对我说,没见你时,想见你,见了却觉得相见不如不见。
我一听,顿时无言以对。只怪当时我没有直接和美娥讲明我要回上海的事情。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现在时】
今年夏天,老林和过去农场里的知青又回到了农场,并且去了哈尔滨找美娥。老林根据场部提供的地址,在一间简朴的房子里,看到了美娥。显然,美娥刚从外面回来,她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全是日用品。老林一见心一酸,美娥为了生活又做起了小买卖。她却老志林说,她就是用我给她的一万元钱做本钱,她说等赚钱了,就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