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出生在上海的市中心,那里的一条路不长,有梧桐树,还有篱笆围起来的高墙,高墙里有一座高高耸起的老宅,那就是我的家。现在,在市中心找到这样一座房子已经是很难了,但对拍电影的人来说,这座房子里永远有取不完的景,就如我的人生一样。
2008年上映的《梅兰芳》电影,由陈凯歌执导,黎明、章子怡、陈红、孙红雷、王学圻、英达、余少群和安藤政信等联袂出演。《梅兰芳》讲述了一代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和当时名角孟小冬的爱情故事。剧情围绕着这两个人之间的故事展开,以梅兰芳引路人和保护者自居的邱如白,因为不忍心看着梅兰芳和孟小东的爱情而毁了梅兰芳的艺术,在幕后导演了刺杀梅兰芳的事件。
随着《梅兰芳》电影的放映,镜头中出现的场景让观看者叹为观止:室内弧形的空间与楼梯间的落差强烈地夺人眼球,很多老朋友看了电影后纷纷来问我:“这不是你家的房子吗?”“你真的拍电影了?”这些话深深地刺激了我。于是,我专程回到了这里,恰巧,那天是夜里,一条路上静静的,宅里却灯火灿灿,人声鼎沸,车来人往……这是在拍电影。
我只能呆在外面,看着这座我从小生活过的房子,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我是这一带有名的小开,我还有一个英文名字叫杰瑞。虽然我有这么洋气的名字,但我却是道道地地的“上海男小顽”,在这座老宅里出生,和宅院附近的伙伴们嬉玩,偶尔也会和同学们讲几句骂人的上海闲话,看见漂亮的女同学就会“恶作剧”,把坐在前桌女同学的辫子绑在椅子上,也请男女同学来自己的老宅捉迷藏,摔跤。
但我的学生时代是短暂的,在完全可以进入中学继续读书时,我的命运和千千万万的上海青年人一样,加入了知青的队伍,告别了上海,告别了自己的老宅,去了偏远的农村插队落户。
在我还是一位老三届的知青时,我的梦想就是从贫瘠的农村回到上海,哪怕在上海过着扫马路倒马桶的生活,相比自己在农村的生活那也是天堂。这个梦想我实现了,我因为是家里的独生子被调回到了上海,幸运的是我并没有去扫马路,也没有去倒马桶,却在街道的生产组成为了一名工人。那时候我的梦想就想找个漂亮的女人结婚,再生个大胖儿子。命运之神也很眷顾我,在我三十岁那年,经好心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个有着香港背景的女人。她一听我是住在那条路上的,就问我那座耸立在篱笆墙里的房子是我的家吗?当我回答她是的,她就开心地搀起了我的手,跟着我走进了结婚登记处,她嫁给了我。一年后,我做了父亲。
●从一个知青上升为父亲,那就是一个责任。我希望自己能多赚一点钱,能为孩子提供幸福的童年,能为妻子提供一个安定的生活。可那时候每月固定的工资让曾经是“小开”的我捉襟见肘,甚至在去见妻子的舅舅时,我都觉得自己站在那个额头光亮的香港舅舅面前黯然失色,更被表弟手上戴着的劳力士手表惊愕得合不拢嘴。但我骨子里有小开的情结,我知道自己是出生在深宅大院里的上海男人,我好坏也是个贵族,需要在别人面前保持一份矜持。但我还是从心里为自己的妻子穿上从香港带来的一件连衣裙,看着她对着一面镜子不停地左右摇摆着身体感到欣慰……我不是穷人,我杰瑞本来就是上海滩的小开,现在又摊上一个香港亲戚。
要知道,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香港人在上海人的心目中就代表着时尚、金钱、身价。每当妻子穿着那件连衣裙走在上海的马路上,不断引来女人们的回头率时,我的心里是甜滋滋的。于是,我就有了一个梦想,我要让上海滩的女人们也穿上妻子一样漂亮的裙子。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给表弟听时,表弟就不停地拍着我的肩膀,用他潮湿沉闷的粤语说道:“姐夫不愧是小开出生,有经商意识。”
在这位表弟的启发下,我就在单位里请了病假,只身来到了广州做起了服装生意。一时间,我转手倒进倒出的服装和手表,就赚得很多钱,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花钱和理财了。于是,就整天泡吧,在衡山路的酒吧里,在月落星稀,灯红酒绿的光阴里,我大手大脚地花钱。这时候似乎金钱和我十分有缘。在大把花钱时,又每天有比花出去多的钱进来。我又跟着朋友一起做起了期货,几笔交易下来又是钱滚钱,有时候我去交易市场时就用麻袋来装钱。每天对着来不及点钱的我,发现我的梦想从最初的衣食住行升级到了思想灵魂深处,也想为社会也为自己做点事情。
这时候,有个朋友告诉我:拍电影可以赚到很多的钱。我一听拍电影,那膨涨的梦想就如插上了飞翔的翅膀,那些自己从小就喜欢的明星——赵丹、王心刚、孙道临、秦怡、王丹凤、上官云珠等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而朋友的一句话也深深触及到了我内心的东西:你一旦投资拍电影,就可以自己上镜过把明星瘾。
我不会忘记自己情窦初开时,曾给那位坐在前排的女同学写过一封情书,我把情书塞进了她的书桌里,等待女同学回过头来对自己深情一笑。可女同学却回过头来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以为自己是王心刚?王心刚也是我心中的偶像,同时是那个时代青年男女心中的男神。所以,当听朋友建议我去投资拍电影时,我的心动了,我想起了那位坐在前排的女生,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明星梦。我甚至在想,如果我投资拍电影,不但自己要出镜,还要把这位女生也请来,专门为她编个剧本,让她出演一个角色。
●虽然我不懂电影,但却深信自己的选择不会错的,因为我的选择从来没有错过。于是,我就把自己的钱都拿了出来去支持这位朋友拍电影。可电影不但没有拍成,这位朋友也消失得无踪无影。现实和梦想总是隔着一条无情的河,当你淌过了这条河,梦想就会实现。我曾淌过了很多条的河,我以为这世上没有淌不过的河,没有圆不了的梦。可这一次,我的梦想却在投资拍电影中破灭了。而且发生了“多米诺骨牌”的效应,把我所有积累起来的资金彻底溃灭,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一个曾经挥霍无度的我,一下子沦为了欠债人,而且每天老宅门外围着讨债的人,这对一向要面子的我来说比死还要难过。于是,我每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时地用手抚摸着戴在自己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低头想着永远也想不清的事情;不时地抽着雪茄,狠狠地从胸中吐出一口长长的叹息声,仰头望着那高高的屋宇发着呆。我本来是很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但现在穿在脚上的皮鞋不再锃亮,身上的西服已经皱皱巴巴。我就一直把自己关在这座老宅里,黑灯瞎火,悄无声息,只有天上的月亮慢慢地从东向西斜下,太阳又从东慢慢升起。我不愿见人,也不愿和人说一句话。没有人知道此时的我在想些什么。就这样,我在自己的深宅大院里度过了三个月,最后,为了还债,我决定把祖上留下的这座房屋出售。
当我决定了这个想法时,一行悔恨的泪水从我的眼眶里流了下来,我艰难地从屋子走到了院子里,在明亮的月光下,我对着苍天“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在请求已经在天上的父母原谅我这个不孝之子,原谅一个以出卖自己祖宗家业的孽子。但我在心里说道:我是男人,我宁愿输钱也不输人,别人可以负我,但我不能负我的初心。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一栋面积900平米的建筑,花园2000平米,当时出价为人民币5千万元,那可谓是天价了。此时,有一位地产开发商找到了我,说有一个人愿意买下这幢老宅。当我见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自己小时候喜欢的那个女同学时,我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立马钻进去。这时候我才想起,小时候一起玩时,她哥哥也跟着她来过我的家,当时,她哥哥就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杰瑞,我好喜欢这个房子,等我有钱了你就卖给我。”我一听就用了一句很拽的上海话回了他一句:“想买我的房子,除非你妹妹嫁给我!”
事过经年,已经物是人非,我没有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这对兄妹的梦就是想要我的房子,他们的梦成功了。
梦随缘而起也随缘而落,这座生我长我的老宅,在一个阴雨霏霏的下午顺利地进行了移交手续。当我在合同上签下我的名字时,我的眼前一阵发黑,我人晃了晃,差一点要倒了下来。但我还是振作起精神,一个人走出了房间,没有再回头看看我的故地。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回头看那老宅一眼了,如果回头一看,我肯定会看到在这座宅子里有我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的眼光,他们在看着我,如果我和这些目光相遇,我想我肯定会去找死的。
●我带着妻儿离开了上海这块伤心地,去了香港定居。仿佛一切都尘埃落定,这座老宅仍静静地耸立在那条路上,我每次来上海,都会去看看。这座老宅仍是原来的模样,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已经换了主人。更有意思的是,那位买下我老宅的兄妹经过几年后,又转手卖给了另外一个喜欢老洋房的人,那个人却一直都没有去打理过,也没有住进去,任凭花园杂草丛生,任凭宅子里没有人烟,只是把沿马路的篱笆墙拆了,用铁栅栏封得更加严严实实,还在门口设了一个岗亭。平时根本看不见有人在房子里出现,却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做门卫。
我就把自己当成路人和守门人聊天,我问他你知道这老宅最早的主人是谁?门卫就用神秘的口吻对我说:那是一个小开,因为赌博输了钱,就把这座宅子卖给了他的小兄弟。那个小兄弟因为要移民美国,就把这房子卖给了一个喜欢拍电影的人。
我一听,顿时吃了一惊,什么?现在的主人也喜欢拍电影?就在我惊奇时,一群陌生人出现在我的面前,门卫就告诉我,这里马上要拍电影了。说完,一群人就在打理杂草丛生的院子,我就趁势走了进去,我回到了已经不是我的房子里。房屋内已经过重新设计,并且精心布置一些适合剧本整体效果的道具装饰,再加上穿着靓丽的影星与几十名现场工作人员在房屋里不停地穿梭。当聚光灯亮起时,所展现在荧屏上的效果确实光亮如新。不久,剧终人散,这座老宅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又陷入了死一般寂静和杂草丛生。就如一个落魄子弟躲藏在深宅里不见世人面。
年复一年又一年,我每次来上海就会去看它,这栋被人们遗忘在树林里的房屋,已经经历了百年的风雨洗礼,本身应该是一件建筑上的艺术品,但是残败的院子和不曾被修缮的屋内仍留有历史的沧桑和宿命感,只是每到天气晴好时,阳光就穿过茂密的树叶斑斑驳驳地撒落在屋顶上,我就会眯上眼睛,猜想这幢房子里为什么不住人?他为什么不去拍电影而是把这里借给拍电影的人?他难道是在圆我的梦?还是我的替身?我仿佛身处在没有人间烟火的老宅里,依稀在院里叹息,在房内的楼梯里上下来回,用我的一双手沿着楼梯的扶手,顺着弯势慢慢地下滑……我在等待,等待电影摄制组的人到来,我的梦想在这座老宅里徘徊,看着屋内灯光亮起,看着自己喜欢的明星们聚集在水晶灯下圆着我的梦,然后再陷入孤独……
我的梦曾毁于拍电影的人身上又重现在别人的梦上,只是剧终人散,此梦已经不是此梦,但每一个人的梦想竟是如此相似。我因为想投资拍电影反而被骗得倾家荡产,最终以出卖祖宗家业败走香港。如今,却有花下巨资的人,闲置一边,只为拍电影时才打开大门,让老宅见到光明……难道,这就是命?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