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时】
●我和老伴友德都是上海赴新疆的老知青。我老家在杨浦,而他家在浦东。时间荏苒,如今的我俩已经到了六七十岁的年纪,都已经古稀之年了。由于那个“上山下乡”的火热年代距离现在太久远,现如今的年轻人或许不清楚知青是怎样一群人?上山下乡又是什么?
曾经作为他们中的一员,我简单地解释一下:知青就是知识青年的简称,一般是指“文革”初毕业的、属于城市户口的初、高中毕业生,下放到农村或农垦、兵团等地方去的务农人员的统称。
我讲一讲在那个艰苦岁月里,我和老伴友德相识、相知、相恋,以至到结婚后我俩如何面对困境、相扶相携的过程。
友德是1943年出生的,1961年入的新疆,是早期知青的一员,而我比他小6岁,1949年出生,与共和国同龄,我是1667年入疆的,属于"老三届"(1966-1968年)。我俩都是在人生中花一般的年龄积极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奔赴祖国边陲。巧合的是,当时我和友德都是分配在南疆兵团的上海知青,更巧合的是我们的兵团都在伊犁。当然,当时陌生的我们,等到相识那是在六年以后了。六年后,我还在兵团,而30岁内向务实的友德由于善于自学和业务的精湛,已经成了伊犂市当地一家金属加工厂的技术骨干,被厂里破格任命为工程师。
谈起我俩的相识,要感谢我们两个都认识的熟人小朱了。小朱和我是好姐妹,也是好战友,基本上是无话不谈,按照现在的叫法就是“闺蜜”了。就在那年我和小朱回沪探亲的火车途中,有一次小朱上完厕所回我俩的座位时,在异常拥挤的车厢里意外看到了熟人友德,他没座位,正靠在过道旁心无旁骛地看着一本厚厚的专业书。生性爽朗的小朱连忙大声叫了他一声,看友德站着没座位,盛情邀请他和我俩一起坐。于是,我们仨挤在两个座位上,小朱坐中间。经中间人小朱在旁介绍,我和友德渐渐熟稔起来。原来他们两人的妈妈是同事,都是上海国棉厂的工人,两家关系非常不错,平时来往得很频繁,于是小朱从小就认识了大她七八岁的哥哥友德,说是两小无猜也没错,但长大后只有友情,于感情无关。现在小朱已经有了男朋友,那人是她的高中同学,而且我观察到活泼外向的她也不喜欢友德内向木讷的“闷罐子”性格。而通过心直口快的小朱,我知道了友德和我一样,还没有恋爱史,大概和自己内向的性格有关系,因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爱看书的内向男人,只会花心思用在技术钻研上,不会花言巧语讨女孩子们喜欢。而我没谈恋爱则是因为一来当时岁数小,才24岁,没那方面考虑。还有一点是,当时正在上山下乡时期,在那种大环境下,年轻人也没有过多的机会和精力去考虑这些,连肚子都没吃饱,谁还会有精力去谈恋爱?
我也属于内向型,不太善于和陌生人打交道,但我很好学,爱看书,非常欣赏和崇拜那些知识面很广、最好博览群书的“学究型”人物。车路漫长,在绿皮列车沉闷规律的颠簸中,我和友德这两个原本内向的男女竟然越谈越投机,刚开始不熟悉的沉闷渐渐转变为后来由于相知到相互欣赏的默契,话题的范围也越谈越宽也越深入,而小朱在最初的攀谈后渐渐没了谈话的兴趣,早已靠在椅背上睡着了。由于和友德谈兴正浓,只觉得当时充斥各种难闻气味、人潮拥挤的车厢也不那么难捱了,当时的这种感觉正是自己恰逢知己愉悦之下的心理体现。
●友德年轻时和帅哥两个字不沾边,但也绝对谈不上难看,自来卷的头发,一双浓眉细眼上架着一副肃穆的黑框玻璃近视眼镜,皮肤白皙,人瘦弱,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一开口就会引经据典,很少有他不知道的知识领域,不知他平时看了多少书才拥有那么多的知识储存量!这在当时正处在知识非常贫乏的“文革”之中是相当难得的。
友德在很兴奋之下,跟我说出了他特别喜欢恩格斯青年时代说的那段话:“……我的心中经常在发酵和沸腾,我那有时不冷静的头脑还在不断地燃烧,我竭力探求一种把心灵中的渣滓清除出去并使热力变成熊熊火焰的伟大思想……”接着,他更是直言不讳地道出了对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崇拜,并说出自己以后一定要具有一种追求真理、献身于真理的精神,以及博览群书、高瞻远瞩的胸怀。我当时兴奋极了,简直就感觉他就是我的知心人!因为我也特别喜欢这段话,也特别崇拜马克思和恩格斯,为此,我读了《马克思传》、《恩格斯传》等著作,自己内心最隐秘的思想,此时却在几千里之外的地方、两三个小时前还是陌生人的友德身上产生了共鸣,这简直太奇妙了!
那次在火车不眠不休的几天行驶中,到上海后我和友德俨然已经成了你情我愿的一对恋人了,但基于彼此都很内向脸皮嫩的性格,没有说破这一层关系,不过鬼精灵的小朱早已发觉我俩之间有些不对劲了,在她的撺掇之下,我和友德彼此都留下了双方的地址和电话,方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了。
我回到自己的家呆了两天后,很思念友德,但不好意思主动给他打电话,毕竟那个时候自由恋爱即使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也还没有流行,青年男女到了该谈恋爱的时候,一般都是通过熟人介绍认识的。前一天好姐妹小朱还打来电话调侃说:你既然和友德双方都有意思,那就当是我介绍的,干脆我这个媒人做定了!不过你可要主动一些呀!兴奋之下,年轻的我藏不住心事,在和母亲聊天时就半羞涩半兴奋地把回上海的旅途中结识友德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开明的母亲听出我对友德很有好感,就含笑催促我说:傻丫头,你既然对这个小伙子有意就应该主动些,把他约出来大家再见见面,深入了解一下,再看看他家的家庭成份,如果友德也对你有意思,就哪天带到家里来,让我和你爸见见面。
既然母亲和小朱都支持我采取主动,我无形中又增添了一份勇气,第二天刚想给友德打电话,哪知两个人就像无形中约好一样,没想到他先打来了电话,特意约我到我家附近的杨浦公园去见面,我喜出望外地答应了。见面那天,内向的友德也积极主动了,从兜里掏出了一小袋冠生园公司生产的大白兔奶糖让我品尝,要知道在当时的上海,谁要拥有一颗大白兔奶糖,是非常有面子的事,看来他对我也是非常满意的,当时高兴得我含在嘴里,甜在了心里。在公园秀丽的牡丹园,他采取了主动的攻势,表达了几天前由于在火车上的邂逅后对我的性格和想法都非常爱慕,以至自己回家后念念不忘,而且把火车上认识我的事情跟他家里人说了,他家人也非常赞同,他想和我正式谈恋爱,而我则含羞地答应了。我俩确定恋爱关系后,分别到对方家里吃了顿饭,双方家人都很满意。
●回伊犁后,我俩陷入了热恋期,因为我俩单位相隔非常远,要倒三四辆公交车,历时3个多小时,不过每逢周日,他都会约我出来玩,在公园里一待就是半天。那时我们俩坐在长椅上,紧紧地挨在一起,卿卿我我地聊着双方单位里的事,也聊着对未来的憧憬,总之有说不完的话。偶尔地他见周围没人时,还会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摸一摸我的长发,或是搂一搂我的腰。那种感觉,真的很美妙。
我和友德终于如愿以偿地在第二年的国庆节在上海结的婚,然后又回到了伊犂,当时友德厂里分了一室户房子给我们,因为我平时住在兵团宿舍里,我俩只在周日才聚在一块,婚后我们夫妻和睦,清苦但甜蜜。
不久,我们的儿子文渊出生了。当时条件很差,营养跟不上,我坐月子时挤不出奶,经常饿得文渊哇哇大哭。友德一个大男人又笨手笨脚,不会照顾儿子,不得已的情况下,他把已经退休的婆婆接到伊犂市来帮助我们渡过难关,好在友德是独生子,她不用照顾其他孩子。婆婆和我住在宿舍里,我上班时婆婆帮我带一下文渊。
日子就这样在忙忙碌碌中匆匆溜走。哪知在友德33岁时,一场灾难好像一条蛰伏很久的蟒蛇,猛地扑向我俩,于是我们的噩梦开始了。
那年3月,由于友德在厂里工作任务紧,有一个技术难题迟迟没有攻克,长期上火之下,致使他的右耳患了慢性化脓性中耳炎,可他也没注意,病情恶化了。更严重的是耳朵里的脓水流到大脑里,这下耐烦大了!他打电话给我后,我感到大事不好,马上从兵团赶回来安排他连夜到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友谊医院进行了脑科手术,哪知来晚了一步,友德留下了终身的残疾:友德的双脚已经不能正常行走,跛得非常厉害,必须借助双拐才行。而且他的右耳也已经听力大损,基本听不见声音了。
友德所在的厂方领导对他还是不错的,第二天领导就到医院看望了他,并承诺他在住院期间,所有的医疗费用都由厂方承担。
友德在住两个月医院之后回家静养,他能在我和婆婆的搀扶下勉强行走一会儿,但要像以前那样完全正常是不可能了,至于他的右耳已经完全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了。33岁正值壮年的他,却成了一名靠人照顾的废人!出院后鉴于他的身体状况完全不能工作,经过厂长的决定,让友德可以回家养病一年时间,不用上班,基本工资每月只发一半,但其他津贴一律没有。这样我们俩的收入就更加捉襟见肘了。
那段时间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现在每每回想起来都感到后怕。在他住院期间,婆婆的身体本就不好,因此我就让她每周来陪一次夜,其余时间都由我陪。当时医院很简陋,晚上也休息不好,还要时时照顾他,而且文渊还小。那段时间真的非常累,恨不得躺在地上立马睡过去,这样就解脱了。而且自己身体也非常差,脸色从来都是蜡黄蜡黄的,全凭一种责任感和爱支撑我不能倒下去!而友德在清醒后脾气变得好差,其实也不难理解,以前他是厂里和家庭的骨干,现在却成了废人,成了累赘!自怨自艾和有心无力的懊恼使他无处发泄,只好把脾气发到我身上。有一回在他又一次发泄了无名怒火后,我仍然忍住了委屈,在他床旁忙这忙那,同时哽咽着说出那段时间自己所遭受到的种种压力和委屈,他满面泪痕地听着我的诉说,诚恳地说:对不起,以后所有的苦难不用你自己硬挺,由我俩共同面对!一席话说的我欣慰无比,觉得自己这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半年后,在上海的公公因为身体不好,婆婆也不得不回到上海照顾他,所以家里里里外外就只剩下我这个“女劳力”了。针对友德和文渊需要我照顾的残酷现实,自己再去兵团上班,与他分居已经不可能了,我于是就跟兵团领导和友德的厂方打了好多次报告,希望能把我分到厂里,能尽可能地照顾友德。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我不断努力呼吁下,终于在第二年自己愿望成真,工作关系被分到了那家工厂里,做质检员。友德在家歇满一年后,也尝试着去厂里上了班,不过病后的他由于身体原因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充满干劲地干活了,现在只能是用自己的头脑和专业经验来做技术指导。后来我也找了当地的残联,给友德申请了残疾证。
因为家里的男人生病了,儿子还小,女人当家,不得不逼得我平时像男人一样去争回属于我俩的权利,渐渐的,熟悉我的人都发觉我变了,以前内向羞涩的我变得外向粗犷了。没有法子,环境造人,是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坎坷和苦难改变了我的性格。
那些年我一边要忙自己的工作,一边要照顾他们爷俩的生活,一言难尽。时间飞快,我俩步入了老年,文渊也长大成人了。
【现在时】
现在顺芳一家三口都在上海生活,文渊已经在上海结婚生子,他在小区附近开了一家制造公司,攒了些钱,前些年趁房价低时一气买了两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一套送给父母住。平时就让友德经常去厂里转转,让老爸做做技术指导。友德虽然走路还是不方便,不过他还是会坚持去公司。日子忙碌又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