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事情,比我们预期想象的要顺利。我和表姐的配型很成功,再加上我身体本身没什么问题,只需要等表姐状态好了做配型手术就可以。当然,为了不影响表姐的情绪,我们都非常默契地没有告诉她这个身世的秘密。
●我的名字叫陆双双,可奇怪的是我家只有我一个小孩。从小到大,我求证过很多次名字的来历,妈妈总是回答说:“名字嘛就是个代号,双双这个名字多好记啊。”虽然知道是在糊弄小孩,但时间长了就不想一探究竟了。
我还有个一起长大的表姐叫杨一乔,她比我大一岁多,是舅舅的女儿,一乔表姐一直都是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人长得好看,听话懂事,品学兼优。但我从来不嫉妒她,因为表姐待我很好,小时候有好吃的好玩的总是会第一个想到我。上大学了每个月生活费不够花时,我也会毫不客气地求助表姐。
这些舅舅也是知道的,其实他也把我当成亲生的孩子。大概因为我是重组家庭里长大的,父母在我一岁多的时候就离婚了,后来妈妈嫁给了继父。这也让家族里的其他人对我格外疼惜。
但幸运的是我的继父很善良,因为害怕有了自己亲生小孩之后会对我不公平,所以他一直没有要妈妈再生一个。
小时候我还见过亲生爸爸几次,但后来他再婚移民到欧洲,我们就很少联系了。听起来支离破碎,但我从小都生活在爱的环境里,我也一直很感恩家里的每个人都毫无保留地爱着我。
我原本以为生活就会像这样无忧无虑且幸福地度过,不会承载任何生活的烦恼。直到表姐大四时候有一天在回家路上晕倒了,本以为只是实习太累了,没想到一纸诊断书打乱了所有人的生活——慢性粒细胞白血病。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击垮了所有人。突然的变故使所有人一时间傻了,像牵线木偶一样,木木地听着医生的指挥:确定治疗方案,办理住院。大家受到的冲击都太大了,但被现实推到了风口浪尖,我们只能一边解决问题,一边整理情绪。
除了情绪上的重击,经济上的压力更加迫切。为了争取时间,我们不惜一切代价给表姐抢专家号,每一次病看下来都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此时此刻,家人只有一个目标——让表姐活着。但现实总是比我们预料的更加残酷。医生先是对表姐进行了药物控制及化疗,由于化疗副作用大,会杀死大量正常细胞,表姐的身体承受不住,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让表姐的身体每况愈下。
如果药物治疗和化疗的效果不理想,不仅浪费了钱,更可怕的是耽误了表姐的治疗时间。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合适的配型,给表姐做骨髓移植手术。
当我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感觉那是电视剧里才有的情景。但冷静下来后回家查了数据,却让我心里再次充满了希望。如果骨髓移植手术成功的话,治愈率能够达到80%左右。
虽然骨髓移植手术同样困难重重,但日渐疲惫却又还在为了活着苦撑的表姐,还是想要搏一搏。有一天我去看表姐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我真羡慕你啊,有个好身体就等于拥有了自由。真怀念以前哪里都能去的日子啊!”
●看着那么想活着的表姐,谁会忍心轻易说放弃呢!但检查结果是舅舅和舅妈的配型都不合适,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希望能找到合适的配型。我每天都在祈祷表姐能撑得住和时间赛跑。
一天我忽然接到妈妈的微信,让我晚上早点回家,有重要的事情商量。回到家里我发现舅舅也在。空气里有一丝奇怪,等我坐下来,妈妈犹豫了半天才开口:“双双,不然你去试一下和表姐配型?”
这个提议让我有些意外。因为是表亲关系,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在医生的考虑范围之内。更何况连我自己都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妈妈怎么可能开口向我提出这么“残忍”的要求。但妈妈尴尬的表情让我隐隐觉得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双双啊,有件事情我和舅舅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一乔是你的亲姐姐。”听到这句话时,我的脑袋先是一片空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妈说,其实杨一乔是她的第一个女儿,她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姐姐。爸爸一家重男轻女很严重,又是几代单传,所以当年生下姐姐之后,奶奶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爸爸更是连个笑脸都没有。姐姐还没出满月就催着我妈妈生二胎。
果然,没到三个月妈妈就发现怀上了我,这才让她和婆家的关系缓和一些。但因为两次怀孕间隔太近了,怀孕早期需要卧床静养。再次怀孕对妈妈而言是很危险的,但看到爸爸和奶奶又开心起来,妈妈还是狠下心来想要搏一搏。
先是强行给大女儿断了奶,小孩子正是哭闹的时候,实在没法自己养在身边。奶奶又不肯帮忙,只能托给了舅舅一家养。这一切,都是为了肚子里的我是个男孩。可没想到十个月辛苦保胎,生产时还遭遇了大出血,结果还是个女孩。
这下奶奶一家彻底爆发了,据说妈妈还在医院的时候,婆家人一个都没来看望过,连住院费都是舅舅来交的。妈妈还在医院的时候,我爸就借口去广州打工了,一年也没回来过两次。
●尽管如此,一向观念保守的妈妈还是不愿离婚。但两次生产已经让妈妈的身体非常虚弱,再加上积郁成疾,根本带不了我和姐姐两个小孩。况且一乔在舅舅家已经养了几个月,早就培养出感情了。舅妈提议让妈妈把姐姐过继给舅舅,连姓氏也随舅舅姓杨了。
再后来,爸爸在广州和别的女人好了,那个人怀孕到五个月的时候查出来是男孩。爸爸回到老家“威逼利诱”和妈妈办理了离婚手续,就是能让他的儿子能名正言顺地出生。
一纸离婚协议书彻底让我妈妈对这段婚姻死心了。好在没过多久,她就经人介绍认识了善良的继父。两年的相处下来,确认继父待我很好,妈妈才忐忑地再一次走入婚姻。
而表姐杨一乔的身世,继父也是知道的。嘴上说着怕自己偏心,或许也是因为更疼惜妈妈,继父才决定不要自己的小孩了。而杨一乔就像是舅舅的亲生女儿一样养在身边,我和表姐的身世故事,就再也没人提起过。
那个晚上,我彻夜未眠。要不是因为表姐生病,我想这个秘密恐怕会被大人们守一辈子吧。但扪心自问,对于这件事我自己是不能接受的。我不敢相信,连最亲的人都能对我隐藏这么大的秘密。
第二天,我早早就出门了,为了躲着爸妈,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们。那段时间,我甚至对身边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我甚至不敢确定,这么多年以来,家人对我的关怀与爱都是真的吗?
我搬回了学校住,连周末都找借口不回家。一个人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我想我是那个破坏妈妈婚姻的孩子,若不是我的出生恐怕妈妈的第一段婚姻能维持得更久。我甚至还觉得我是夺走表姐生母的那个人。凭什么,我的出生让杨一乔失去了和自己亲生妈妈生活在一起的权利?我深信不疑:这一切的错或许都是因为我的到来。
妈妈每天都会给我发微信,但我却很少回复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以如何的语气和妈妈对话。我忽然觉得在这几个家庭里我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所有人都离我很近,但又却离我很远。
而且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妈妈联系我,无非是想让我尽快配型。但说实话,要不要配型,我自己还没想好。这几天,我也非常认真地思考了我的人生,也许是因为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从小到大我只有索取,没有人要求过我付出。
所以当“付出”二字摆在我面前时,我的确犹豫了。我恐惧自己能和表姐配型成功,这样我俩是亲生姐妹的事实就真的被“实锤”了。但我又害怕配型不成功,这样妈妈和舅舅还有表姐肯定非常失望,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未要求我做过什么,唯一的这一件事可能还要被我搞砸了……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被生活推着走。虽然躲着家里人不见,但我也清楚地知道表姐的病拖不得,容不得我有太长时间的犹豫。一周之后,我终于有勇气回到家里,跟妈妈和舅舅说:我同意试试和表姐配型。
其实,我的潜意识里对这件事还没有百分之百接受,可我更知道,与我的不情愿相比,表姐的命当然更重要。
听到这个消息,妈妈欣喜若狂。看到她的反应,我内心有一瞬间不自觉地失落。我从未想过,这世界上会有另一个孩子,能让妈妈如此疼爱和上心,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嫉妒。我也由衷地心疼妈妈,这二十几年来在我面前她无法表达对另一个亲生女儿的爱,若不是因为表姐生病,恐怕在她心里要亏欠表姐一生。
接下来的事情,比我们预期想象得要顺利。我和表姐的配型很成功,再加上我身体本身没什么问题,只需要等表姐状态好了做配型手术就可以。当然,为了不影响表姐的情绪,我们都非常默契地没有告诉她这个身世的秘密。
被推出手术室的那一刻,我像是了却了一桩心愿,我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原来的我都是以自我为中心,从来不会在乎别人的感受,但是现在呢,为了我的亲人,我可以选择牺牲身体,也可以容忍自己保守秘密。
终于,手术之后的表姐没有辜负我们所有人的努力,恢复得非常好。甚至半年以后还回归了校园,把大四下学期落下的课都补上了。看着表姐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我心里也由衷地高兴。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至亲,就是当他有难的时候,我宁可牺牲自己的一切,也要保全对方。
也是因为这一系列的遭遇,让我们一家和舅舅一家有了更紧密、更心照不宣的联系。有时候看着还不明真相的表姐,我更觉得她是我的妹妹,未来的日子里,需要我来关心她,呵护她,照顾她。
又一年的春节到了,这个春节对我们而言都弥足珍贵。刚进了腊月,妈妈和舅舅就张罗起来了,定哪里的年夜饭,从除夕到初五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其实,我和他们的感受一样,经历了这一切,我也愈发感受到家人和时间的珍贵。
除夕这天,大家热闹地聚在一起,吃团圆饭,看春节晚会。尤其是看着朋友圈里,那些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回老家而留在上海独自过年的朋友,我就更加庆幸自己是多么的幸运。
团圆饭后,表姐回房间休息,她偷偷把我叫到房间里,塞给了我一个红包:“虽然我还没开始挣钱呢,但是实习时候的积蓄总有一点。今天是除夕,这是姐姐给你的红包。”
表姐把红包塞到我手里,我当然不肯接,连忙推回去。“哎呀,别跟我客气了,其实咱俩之间的秘密,我早就知道了……”
听到表姐这么说,我先是惊呆了愣住了,而后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还是表姐先开了口:“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大人总觉得能保守秘密,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他们不愿意说,终归有他们的苦衷。我们做晚辈的也当做不知道就好。”
“表姐……”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握着手里的红包,我忽然觉得从始至终我都还是家里那个被呵护的人。
“以后就不要叫表姐了,就叫姐姐吧!”这一刻,外面电视的春晚正热闹,而我和我多年的“表姐”,正在经历一场只有我俩才知道的认亲。
家也许就是这样:家里的每个人都隐藏着属于自己的秘密,但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家里的其他人更好。为了家人的健康、幸福,为了这个家的团圆,我们可以吃苦,忍耐,甚至受委屈。
但在最后的最后,我们会恍然发现,原来我们守护的那个人,也在默默地守护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