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里有一只额子凳,现在叫方凳,方凳的底部写着三个字:奉一中。
这肯定与学校有关,但我很少朝这个地方想的。在我的记忆里,爷爷做过镇上的栈房先生,读奉一中没有听说过。不管怎样,方凳在家里,在我们一个最普通的家庭里面,有一只有点历史年代的方凳,也是一件好事情,但是以前我们从来没有看重过。
其他不说,方凳的上面,还残留着大块的烧痕。母亲说,有一年父亲肚子饿极了,在灶膛里烘了几只玉米棒子,拿出来时烫得手都碰不上,父亲就把玉米棒子放在了方凳上。待父亲想到吃再拿下时,凳面被烫焦了一大片了。母亲心里十分肉麻,但她没有责怪父亲,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肚皮饱饿远比方凳好坏重要千倍万倍,方凳焦了算啥,又碍啥?
家里有许多的长凳,为什么父亲要用方凳?母亲说方凳凳面宽,好放东西。哦,我知道了,这是父亲认真生活的一种方式:因为他觉得方凳实用,方凳牢靠。
方凳天天在我们的家里,但未必在我们的心上。
我到现在有两个问题没有搞明白。
一个是方凳是哪里来的?这要问爷爷的,爷爷八十四岁仙逝,那时我已经有家庭了。我问了爷爷几次,爷爷也是说不出所以来。爷爷的意思是用书调来的。这事稀奇。爷爷说他做先生的时候,与奉一中的一位读书老人很投缘,老人喜欢爷爷手里的几本老书,爷爷说必须以书换书。老人说,他的家里只有凳子值钱。爷爷不在乎凳子,却在乎老人的读书劲,就给了老人。老人横竖要送凳子,爷爷执拗不过,就很无奈地拿回了凳子,但爷爷没有问凳子来历。
这个故事无法考证真伪了,我是有点不相信:爷爷从不贪人便宜的,凳子却有字样?但爷爷与读书人交往的事情我是相信的,家里“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的毛笔字是爷爷书写的,大气、遒劲,很受邻居赞扬的;另外我也看见爷爷的小屋里确实有几本书的。爷爷作古了,凳子还在,故事也就到此结束。
也没有必要去圆这个故事。凳子是历史了,我们当年用着凳子,护着凳子,确实没有想到凳子到了今天的价值,那时的感觉是多一只凳子比少一只凳子要好,因为家人的屁股要有凳子坐的。
第二个想不通的是:这个方凳没有一只钉子,也没有胶水,全部是榫头相拼相接的。用了几十年,中间依旧没有一点缝隙,很贴合。很重的父亲一屁股坐下去,那分量自得知;我们用来垫高到屋檐摸麻雀蛋;母亲有时也用来做拔秧凳……日头晒,雨里浸,就是一点也不脱榫的。做到这个真是难的。我在读书的时候,读到赵州桥,是非常服帖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但那是造桥,做凳子与造桥是两件事情,再说,做凳子的工艺要特别细致,丝毫差错都会使凳子的牢固度出现问题的。
父亲不以为然,说料作好就可以了。方凳是榆树做的,榫头镶嵌进去后,木材不收缩,不膨胀的只有榆树。榆树几十年时间过去仍旧拳头般粗细,长得慢,长得结实,才有大用场。这我相信:宅后的那颗榆树,我长成大人了,成家了,它还是那样粗,像不长的一样。父亲说:木匠师傅做工也是有讲究的,榆树长得慢,木匠做起来也是慢,一只方凳要做一个礼拜,哪像现在做一张床,一天就做好。
慢工出细活。吃百家饭的人,就是不赚钱,也不会忘记做手艺的初衷。
榆树的料,慢工的活,爷爷的交往,家里就有了方凳,家里就有了历史,只是这历史很短,但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父母的错。我们的错误是:在我们延续凳子历史的过程里,没有头脑与眼光,使凳子有了一点历史的损伤痕迹,但这已经无能为力了。
有些由物件带来的历史,是在认识历史之后才认识物价作用的。
对于一个普通的家庭,我觉得有一个小方凳的历史是幸福的,因为有了方凳就有了故事。故事是不变了,但方凳的历史在变,在慢慢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