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达荣
梅雨染青了唐镇老街的瓦楞,永昌裁缝铺的铜顶针在玻璃台板上叩出轻响。檐角铁马忽然叮咚,惊醒了缝纫机抽屉里沉睡的线轱辘,那些缠着红棉线的木轴轻轻颤动,像被风吹散的旧年辰光。
小棠总记得裁缝铺门楣悬着的黄铜铃铛。三十年前它响得怯生生的,如同她攥着改小的碎花裙溜过门廊时,王师傅从老花镜上缘投来的目光。那时梧桐叶筛下的光斑在靛青土布上游移,蝴蝶牌缝纫机的铸铁踏板泛着冷蓝,母亲弯腰锁边的影子浸在晨雾里,和布匹上的萱草纹渐渐洇成一片。
而今玻璃橱窗成了时光的切片。左边挂着苏绣牡丹的香云纱旗袍,右侧悬着褪色的土布围裙,中间嵌着泛黄的“上海市先进个体户”奖状——那是1990年浦东开发元年,工商所给镇上首批个体经营者颁发的。奖状右下角还粘着干枯的梧桐花,那年小棠踮脚别上去时,王师傅笑说:“留着当书签,等娃娃考上大学。”
街对面新开的布庄飘来栀子香,穿斜襟衫的姑娘们举着油纸伞转圈,春雨掠过歇山顶,惊起檐角铜铃的涟漪。王师傅却总在申时阖上半边木门,取出八宝格里的锡茶罐。茶烟袅袅中,那些蒙着灰的牛皮账本渐次苏醒:1985年给港商定制十套中山装,1999年接APEC会议志愿者服订单,2010年世博会那季绣完了三十八件牡丹纹……账本边缘的油渍里,还蜷缩着当年画样的铅笔屑。
深秋某日,老粮仓改造的云间美术馆送来件残破的龙纹长衫。馆长说这是从拆迁的戏班子旧址抢救的,“当年唱《浦东人家》的角儿穿的”。王师傅用镊子夹起蛀洞里的丝絮,忽然哼起咿呀的调子。暮色漫过绷着绸缎的檀木案台,人们看见他左手捏着新式裁剪尺,右手仍握着那柄包浆的竹尺——据说还是他师父在十六铺码头捡的船篙削成的。
腊月里小棠取订婚礼服时,正撞见染蓝头发的姑娘在给模特整理盘扣。阳光游走过旗袍腰身,投影在墙上的缠枝纹竟与旧围裙的针迹重叠。王师傅摩挲着要拆走的“永昌号”匾额,忽然说:“记得你娘在这里踩缝纫机,总哼‘我们的明天比蜜甜’。”他眼角堆起笑纹,“现在年轻人都在网上卖绣品,上个月还有个后生说要学万字不到头。”
婚礼那日春寒料峭。新娘子披着墨绿缎子穿过唐镇文化公园,绣球花丛里打太极的老人们系着流苏剑穗,孩童们追着卖麦芽糖的担子嬉闹。摄影师让她倚在香樟树结痂的旧痕上,树影里突然晃出深浅不一的刻痕——“2005”与“2035”并列着,树皮裂缝中钻出嫩绿的新芽。
宴厅落地窗外,晚霞正将天际线绣成金红。玻璃温室里的绿萝攀着钢架生长,与复建的清代戏台飞檐构成奇异的重影。司仪说这是浦东三十五周年的献礼灯光秀,宾客们却看见王师傅站在非遗工作室的雕花门前,蓝发姑娘的描金笔在绸面上游走,而他枯枝般的手指正将红棉线,穿进新式缝纫机的针眼。
子夜离场时,老街正在更换路灯。暖黄的光爬上老裁缝的窗棂,照亮了蒙尘的“光荣个体户”奖状。
梧桐影在奖状上摇晃,恍惚又是那个把梧桐花别在奖状边角的午后。王师傅锁门的叮当声惊醒了什么,三十五年光阴突然从门缝里淌出来,漫过唐镇的柏油路,漫过蝴蝶牌缝纫机下的碎布头,漫过描金绣样的绸面,最终在浦东的晨光中凝结成晶亮的珠片,缀在了时代的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