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彩礼，也没有举行隆重的仪式，但我欣赏他的人品，我和他生活在一起，也是在精神上对他最大的支持。

　　【过去时】

　　●我出生在宁波，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陈哥，他是我的邻居。那时，陈哥的父亲开了间烟纸店来维持生活，他规定陈哥每天练习很多毛笔字，如果没有按照规定完成任务，那就没有饭吃。

　　每当陈哥在练字的时候，我就偷着去看他，他发现了我，就叫我陪他一起写字，因此我无意中深受陈哥的艺术熏陶，也能写一手很漂亮的毛笔字，而且还能画仕女画。我后来的工作就是从事服装的设计，而画画就是服装设计的基础。

　　因为我们两家相处很好，在很小的时候，两家父亲就私下定了亲，等我长大后就嫁进陈家，做陈哥的老婆。而我们俩也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形影不离。陈哥要去野外写生了，我就跟着去，那时候，我就是他的跟屁虫。 

　　陈哥五六岁时，就会描红了。什么叫描红呢？在我们老宁波人中都知道，描红，那就是绘画的人在纸上画一朵花，然后根据花样描在布上。陈哥家做的是小本买卖，陈母为了生活，经常绣花和做鞋子。陈哥就帮他的母亲描红，描好红，母亲就绣花。陈哥从小就喜欢上了描红，空闲的时候，他就坐在家门口，看远处的山，山上有四季开不完的鲜花，还有各种各样的草，陈哥就用他父亲的香烟壳纸来画画。面对眼前的风景，就如描红一样，认真地画了起来。

　　转眼陈哥读小学了，他最爱上的课就是美术课，经常去郊外写生。有一次，他从美术老师那里看到了一张潘天寿画的画，顿时，他被潘天寿的画风吸引了。他就问美术老师：“这是哪位大师？”

　　老师告诉他：“潘天寿大师，他也是我们宁波人呢，现在浙江美术学院任教授。”

　　陈哥一听，顿时对潘天寿产生了无比的敬仰之心，又知道潘大师是宁波宁海人，就对我说：我也要成为一位大师。可我不相信他，一个贫穷人家的男孩子，会成为大师？可我还是跟着他去了邮局，把一封挂号信寄了出去，挂号信里是陈哥的一幅作品，他用挂号信的形式寄给了当时在浙江美术学院的潘天寿，陈哥在信中用一个纯真的孩子语言写下：“请潘大师给我的作品指点。”

　　陈哥把信寄出去了，他带着希望和等待，希望潘大师对自己的作品能看上几眼，或是有个回信。不久，陈哥真的收到了潘天寿的回信，这是一封平信，他打开信封，自己寄出去的画原样回来了，只是在画的一角，潘天寿写下了寥寥几字：“有天赋，好好画画，等高中毕业了，就来浙江美院读书。”

　　这简单几字，让陈哥亲感动不已，特别是“有天赋”这三个字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肯定，也让他更坚定执著的爱上了画画。他对我说：小亚，如果我成为了大师，那你就是师母了。我听了脸都红了起来，说陈哥欺负我。

　　可陈哥家的经济情况并不怎么好，画画要用纸，他的父亲买不起，于是，陈哥就把他父亲的香烟壳纸或是废弃的商品包装纸用来画画。他画“三打白骨精”、“桃园三结义”等美术画。有一次，学校搞活动，从鼓楼到鄞江桥，单程车票要6角。在回家的路上，陈哥走进了新华书店，他看到了齐白石的一本小画册，就爱不释手，再一看价格正好是回程车票的价6角。于是，陈哥就毫不犹豫地把6角钱买下了这本小画册。

　　但从鄞江桥走回鼓楼，有70里的路，一个小学生如果走回家那是要花七八个小时才能走到家。于是，陈哥就一个人向着回家的路走去。路越走越长，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肚子也饿了，可陈哥手捧着自己心爱的画册，浑身充满了一种力量，终于走回了家。

　　●回到家的陈哥，等待的是父亲赏给他的一顿痛打。那一晚，因为陈哥迟迟不归，害得两家人家的大人到处去寻找他，我也打着油灯，沿着河边，一路叫着他的名字，怕他有个什么闪失。看到邻家的孩子都回家了，唯独不见陈哥回来。于是，四处寻找他，怕他不小心走失了。作为大人，对孩子的牵肠挂肚，也在自己成为父母后才能感受到的。当我看着陈哥的手掌被打得通红时，又心疼起来，再去看他的脚，那双布鞋已经磨破了，一双脚板全是血泡。于是，我就为陈哥端来一盆热水，一边为他洗脚，一边擦着眼泪问他道：“为什么要走回来？车钱呢？”

　　陈哥却笑着说：“买书了。”说着，他就从怀里取出了齐白石的画册给我看了，我看着这本小小的画册，画册上是虫虫草草，还有一朵朵小花。就对他说：“这些东西，我们山上就有，虫虫草草池塘里也有，何必要吃这么大的苦头呢？”

　　可他回答我道：“那是大师的作品，是艺术。我也要成为一个大师。”

　　我知道陈哥的心思，就在油灯下，用一根针，小心的为陈哥挑着血泡，那一针一针的挑血泡，痛得他直咧嘴，但他就是不开口叫疼，却捧出了齐白石的画册认真看了起来。

　　很快，陈哥初中毕业了，他一门心思想去考高中，可没有考上，就进了一家技校，学习开采煤矿的知识。三年后，进入了浙江长兴县的一家煤矿公司工作。因陈哥擅长画画，就进入了公司的宣传部，负责出黑板报。后来，矿上要办报纸，他又被选进了公司的报社，担任美术编辑。虽然，陈哥的愿望是想考入高中，然后再报考浙江美院，但这个希望随着高中的落榜，也无缘就读浙江美院，更没有机会向潘天寿学习了。但在报社工作时，陈哥认真工作，画出他心中的英雄人物，只要组织上需要的宣传工作，他都按时完成。空的时候他就拿出当年他寄给潘天寿的那幅画，看着潘大师亲手在那张画上写下的几个字，勉励自己学画，画好画。

　　●命运之神终于向陈哥伸出了橄榄枝，使他有了机会接近了潘天寿，当面受益于潘大师的指教，成为他一生最难以忘怀的情景。

　　那是1964年，社会上掀起了“四清运动”，作为工人阶级的一分子，陈哥被组织上分配到了浙江美院担当工宣队，负责对那些学院的知识分子进行教育。当他接到这个消息时，内心感到无比兴奋，这并不是他以工人阶级的身份去管教知识分子，而是可以在这座神圣的学府里，看到自己的偶像——潘天寿。他偷偷地画了一幅山水画，他在等待和潘天寿的见面。

　　上苍没有辜负陈哥的苦心，他被组织安排在潘天寿的身边。当陈哥见到潘天寿时，此时的潘天寿正是年过半百，斯文寡言，整天埋头在画画里。

　　当陈哥和他交谈时，拿出了当年那幅潘天寿亲手写下的：“有天赋，好好画画，等高中毕业了，就来浙江美院读书”的画时，潘天寿的脸上露出了惊喜，他对陈哥说：“十多年了，你还保存着这幅画？”

　　陈哥见潘天寿还记着这件事，更是感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对潘天寿说：“没有考进浙江美院，是我一生的遗憾，但今天能看见大师，我也就没有抱憾了。”说完陈哥就拿出了新画的画让潘天寿看。潘天寿一看，就对陈哥竖起了大拇指，连连夸他的画技提高了许多。

　　虽然陈哥是以工宣队的身份进驻在潘天寿身边的，但他们却成为了朋友，潘天寿在画画时，是不容许别人看他作画的，但陈哥可以享受特别待遇。每当潘天寿画画时，他就在边上，看大师作画。就这样，陈哥在潘天寿边上亲眼目睹了大师作画的风采和神韵，同时在潘天寿的介绍下，陈哥认识了在美院的很多大师，包括方增先大师。

　　在浙江美院的几年里，陈哥的人生发生了变化，那浓浓的艺术氛围深深熏陶了他，也影响了他的一生。当所有的工宣队撤出浙江美院时，潘天寿以浙江美术学院院长的身份为陈哥申请，让他再在美院学习，就这样，陈哥在浙江美术学院一直呆了三年，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

　　陈哥因为一直追随潘天寿，已经不能回原来的公司上班了，就被勒令回到宁波原籍。回到宁波后，陈哥就在一所中学做美术课老师，以微薄的工资养家糊口。

　　在此时，浙江美术学院派出工宣队，多次找陈哥，希望从陈哥的口中找到潘天寿反党的证据，但陈哥坚持认为潘天寿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是自己的偶像。由于陈哥不愿和潘天寿划清界线，他唯一的工作也失去了。

　　●在陈哥最困难的时候，我们结婚了。我们没有彩礼，也没有举行隆重的仪式，但我欣赏他的人品，我和他生活在一起，也是在精神上对他最大的支持。

　　那时候，我在一家服装厂上班，每月的工资是36元，我们要吃饭，还要给陈哥买纸买笔，但陈哥天性乐观，并没有被生活的困境压倒，他仍拿起自己心爱的笔作画。为了生活，他画过毛主席的像，也写过宣传语录。但这些微薄的收入不能养活一家人，这时候，我们的大女儿已经出生了，全家的生活费就靠我的工资来维持，但我总是支持他的画画。只是我在生了二女儿后，被查出了患有风湿性心脏病，前后动过几次手术，家里的钱根本不够用，更不要说买笔和纸了，那时候，陈哥就连一枚像样的印章都没有，更不用说好的印泥了，有时候，有友人索画，陈哥实在窘迫于自己拿不出印章，就对友人说，印章免了吧。

　　为了生活，陈哥来到了慈溪龙山工作，那是一个深山，无人居住，但陈哥在山上一直生活了六年。这六年里，我就陪在他身边，我们每天看着山上的风起云卷，冬去春来，花开花落。他用草皮作画，用人家废弃的纸张作画，甚至看见自来火壳子，也拿来作画。那时候，只要可以作画的东西，陈哥都不会放弃。而那时候，他的画只要有人喜欢就送人，并会告诉别人：自己是潘天寿的弟子。我也拿起了笔，画我的仕女画，在画中我们找到了一份安宁，一份和谐，从来没有为生活的拮据彼此不开心。我们没有什么奢望，只要能画画，就是最大的满足。

　　●当我们的女儿长大后，都找到了合适的工作，特别是二女儿在上海工作，她从小也受家庭的影响，骨子里有深深的艺术细胞，看到各种的书画作品展览时，她就会给我们描述那些作品的精彩，同时，她发现这些作品全是用宣纸作画的，那红色的印泥鲜艳明媚。而我们作画的最好纸张只是铅画纸，更不用说用来画画的水墨彩了。女儿一边看展览，眼泪就忍不住地沿着脸颊流了出来。她知道自己的父亲一生酷爱美术，他以纯洁单纯的情感爱着美术艺术，也敬重着他心中的偶像，潘天寿的人格魅力影响了他的一生，牢记自己在画画上有着天赋，并予以一种使命感，遁入大自然追随大师的足迹，在艰苦的生活中，形成了自己的画风。

　　二女儿在上海的“朵云轩”为父亲买了很多宣纸和作画的工具，回到了宁波。多年不见的女儿，长大了，但陈哥看到那些宣纸时，又不知道怎么画画了。毕竟陈哥从开始作画，就是用废弃的纸张，唯一像模像样的作画是在潘天寿边上，可离开美术学院已经是几十年的事了，再拿起宣纸都不知道怎么画了。但陈哥仍坚持在宣纸上作画，并在我的安排下，来到上海观摩各种画展，特别是民间的画展，陈哥特别关心，因为他也是个“穷画家”。

　　我作为陈哥的妻子，一生都和他形影不离，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我们走到了一起，生儿育女，相濡以沫，几十年来以画作陪，以大自然相伴，虽然生活十分清苦，但在清苦中找到一份安乐。特别让我们欣慰的是，我们的孩子都继承了父亲的艺术细胞，都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画画。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传承了父亲身上那种人格魅力，不为金钱所动，坚持自己的信念。

　　如今，陈哥的画已经得到大家的好评，他的作品于2011年被选登上了《中国美术报》，并在宁波地区享有美术家称号。向他求画的人络绎不绝，他也通过自己的勤奋，换来了一些报酬，我们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许多，陈哥去年还为我补上了结婚的戒指，我们还补拍了结婚照，并住上了女儿为我们购置的新房。但是，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些贫穷的日子，那些艰苦的岁月。真是善有善报，几十年来，陈哥坚持自己的人格，在画技上精益求精，才有了今天的成绩。我们非常珍惜和感恩今天的好生活。

　　【现在时】

　　如今，小亚和陈哥已经是古稀老人，但陈哥仍画笔不离，以画作乐，生活和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而最令人高兴的是，小亚只要看到陈哥在作画，她就特别开心，根本看不出是个心脏做过大手术的人。祝福这对老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