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怀念当年的夜晚。
暮光四合以后,我们就闭门吃饭了,吃饭总是简单的,总是很神速的,我们全家三口两口就结束了夜饭。要洗碗了,母亲开了一扇客堂的门,去井边打水了。不太明亮的灯光里,有一束跨过门口,照亮了场地,也照到了场地上癞蛤蟆的身上。癞蛤蟆抬眼面对着客堂,眼睛望着我们,两腮一张一翕,却没有半点的声响。它们端坐在地上,享受着这片刻的光亮后,马上又要身裹夜晚的浓黑了。
浓黑的夜晚很宁静,宁静又在浓黑的夜里生出许多的优美。
我看着十五瓦的灯泡,这灯泡的光亮非常微弱,没有一根光线是射出的,确实照不亮家里的角角落落,但我们面前的一切都很清楚,因为有电灯,因为有眼睛。
母亲在洗碗,温煦的光亮照不到灶头边上的母亲。母亲对于碗的熟悉,远远超过了对灯光的熟悉。母亲可以在如漆的夜里,在黑暗里洗碗,能够使碗如新般干净。这好像是母亲的手艺,其实是因为母亲心里是亮堂。母亲说:洗碗与吃饭一样,手晓得的。
父亲在八仙桌边上的长凳上坐着,屁股垫着绳索,他是在搓稻柴绳。绳有几十米长了,淡淡的灯光下,父亲连添稻柴都可以不看手的。我想把灯移过去一点给点亮光,父亲笑笑,说不用。为什么?父亲说:这手是知道的、有数的。
手知道的,手有数的。我当时不懂,现在懂了,现在稻柴绳不搓了,可这话记到现在。
睡觉前,我们和父亲要去屋后小解的,跨出门,父亲伸出大手,拉住我的手,我跟在父亲的身后,一步也不分离。我是熟悉路的,用不着父亲的搀扶,父亲可不管,我的小手紧紧地裹在他的大手中,动弹不得。回来跨入大门一步后,这手就放了,不迟不早。
三个妹妹都去睡觉了,夜晚的灯光一起灭了,屋里、外面一样黑,黑得浓郁,黑得干净,一点杂音都没有。这时候,屋外是冷的,屋里是暖的,家里布满温馨,此时,我却担心起场地上那些癞蛤蟆了。
夜晚,它们或许是不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