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毅
五角场是上海东北部的一个小市镇,顾名思义,是由五条大道连接而成的交通要道。今天这里相当繁荣。无数的公交,地铁把那些喜欢逛商店的上海人送到这里,所以白天黑夜总是挤满熙熙攘攘的人群。
可是我梦中的五角场却是另一番景象。我从小生活在五角场,我的小学中学都是在这里上的。记得早上到清真食堂为全家人打豆浆,提着一个热水瓶,走过热闹的自由市场,店门口油条大饼摊前有人排队,上班族买好了,边吃着就奔汽车站。记得和同学到路边的小河浜,看公社社员车水捕鱼,大鱼小鱼,上蹦下跳,我们也跟着欢呼雀跃。记得我们也会偷偷跑到五条马路中间的大圆圈,爬上淞沪战役留下的水泥碉堡,得意洋洋地瞭望来来往往的汽车。那时候,人行道是大大小小的花岗石铺成的,高低不平,商店多是简易平房,连最大的合作社、邮电局、银行、粮店也不例外。一些修理皮鞋、雨伞的铺子,往往在屋顶上扯出一块布来,遮风挡雨,让他们在人行道上施展手艺。我们经常光顾的一家小书摊用书架在门前围出一小块地方,放上两条长凳,一分钱、两分钱一本,成了孩子的天堂。
后来又在邮局旁边的空地上造起一座新华书店,毛泽东著作、活页文选以外也有民间故事、中外历史。虽然没有实行开架售书,可是挨近书架,抽出一本翻翻还是允许的,我就在这里翻过一千零一夜和格林童话。爸爸常给我们买三国演义连环画,凑满六十本全套,成了家里的武功秘籍,葵花宝典,可惜在文化大革命时被付之一炬。
这些商铺都非常集中,大圆圈两百米以外就是公社的农田。每天看着农民吆喝着水牛犁田,挑着木制的大粪桶给菜地施肥。
上世纪60年代,市场凋零,粮食奇缺。五角场的自由市场奇迹般地繁荣起来,沿街排开的各种摊贩,卖什么的都有。我小学的一个好朋友就常常在这里把自留地的青菜萝卜拿来卖。市场正好在我放学的路上,每天边走边看。我看过摆场子卖狗皮膏药的,练功夫唱戏的,还有说书的,一块惊堂木,侠客故事说得天花乱坠,我也听得如醉如痴,有时候甚至忘了回家,直到徒弟端着篮子来要钱,才匆匆离去。我还好几次在市场里碰到我们小学的班主任,他是一个中年的瘦高个子,知识渊博。一个同学拿父亲名字里的虁,遍问全校老师,只有他答对了,佩服得很。他住在市中心老城隍庙,每天坐公共汽车到我们小学来教书,也喜欢逛街,可能是买素菜鸡蛋吧?可是他在我的年终成绩单上说我是个聪明的孩子,就是太喜欢到市场上闲逛云云,好在父母没有太在意。
五角场的地界上世纪初还是农村模样,有个美妙的名字叫做浣纱乡,不知道和洗衣美人西施有没有关系。它的市镇化离不开北伐战争后的新上海计划。据说当时国民政府有意重建上海市政府,碍于英法美日的租界已经占据浦西主要地块,如果局促于南市一域则难以发展,决定另辟蹊径,在五角场建设新上海市政府,一·二八事变曾经一度打断,到1937年“8·13”淞沪会战时为止还是造起了市政府、图书馆、博物馆、体育场、体育馆和一些高档住宅。有名的还有后来五角场街道办事处,那是一幢由几个白色立方体构成的现代化三层小楼。和并排同是独门独院的白墙红瓦截然不同。这里原是旅法抽象派画家赵无极的父亲、银行家赵汉生的家。这批建筑以市政府为中心左右对称,中西合璧,蔚为大观。我的母校同济中学就是原来的市立图书馆,黄瓦白墙,两扇大拱门,十分气派。和市政府的绿瓦,博物馆的红瓦相映成趣,鼎足而三。虽然年久失修,但是扶梯的栏杆,高大的屋顶,图案雕塑,依然引人注目。阅览室舒适宽敞,藏书室铁架到顶。现在这里已经成为杨浦区图书馆,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五角场先后吸引了复旦、同济、体院、二医大等高等院校在此落户,大大提高了五角场的文化层次。饭店食堂里挤满了年轻的学生,叽叽喳喳,好生热闹,路上碰到几个骑车的专家教授也不奇怪。大家出门都骑车或坐公共汽车,书店里挤满了老老小小的读者,这就是我记忆中的五角场。几十年来我又回去过几次,楼变高了,路变宽了,可是我反而不习惯了。怪谁呢?哎,人老了,就喜欢大惊小怪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