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岚岚 文字整理/许晓铭

　　张海去世后，亲朋好友中有不少人劝我趁着年轻再找一个，都被我拒绝了。为什么拒绝？说实话，带着女儿再婚，我不相信人家会对我们母女好，说不定还要受气呢！再说了，公公婆婆对我们那么好，我是不忍心顾自离开他们另外组建家庭的。我早就想好了，这辈子最大的任务就是把女儿培养成人。

　　●我是出生在崇明的七零后，我爹妈都是六十年代从上海市区去崇明农场的知识青年，我的童年、少年和大部分青年时期就是在崇明度过的。直到九十年代，根据相关政策，我们一家才告别崇明，回到了上海。

　　有了让人羡慕的上海户口，但生活真没有想象中那般美好，首先是住房问题，原指望可以在爷爷奶奶家挤一挤，但两个叔叔首先表示反对，说家里住房就这么点，你们一家四口住进来，是不可能的。幸好我外婆家住的是浦东的私房，那会浦东还没有开发，乡村一样的存在！外婆跟舅舅一家住一套平房，外婆一人住一间偏房，舅舅他们一家五口住两个大房间。我妈跟外婆哭诉无处安家的苦境，外婆就我妈这么一个女儿，总归心痛宝贝的嘛，就说，我的房间让给你们住好了，我睡到杂物间去。杂物间是平房外另外搭建的一间简易房，冬冷夏热，条件老差的，我爸过意不去，说：“这样好了，你们祖孙三代住一间房，哦，（就是外婆，妈妈和我），我带儿子住杂物间好了。”感谢外婆的收留，让我们一家四口在市区有了落脚之地。

　　也许得益于农场艰苦环境的锻炼吧，加上脑子活泛聪明，我爸不但吃得起苦、受得了累，也很能干，他外出的时候，见到人家丢弃的木头和砖头，都会拿回家，积攒着，几个月后，他叫了从前农场的工友，相帮拆了杂物间，用捡来的废料，又买了一些建筑材料，重新搭了一间14平方米的小房间，原先的杂物间没有窗户，屋子又黑又低，现在好了，敞亮通透，完全变了模样。几年后，浦东开发，旧房拆迁，我们家一共分到了三套房，外婆和舅舅他们拿了其中的两套房，我们借了那十四平方米的杂物间的光，拿到了一套二室一厅的新公房。

　　我和我哥都是高中学历，好单位、好工作轮不到我们的，好在我们都吃得起苦，我哥当了出租车司机，我去了一家生产乳胶制品的台资厂做操作工。我俩的收入都还可以，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爹妈总算可以歇口气啦。

　　搬进新居的第二年，我哥告诉爹妈，他恋爱了，女孩也是崇明农场职工的孩子，家境很一般，一家三口租了一间九平方米的弄堂破房子，几百块钱呢！九十年代几百块不是小钱哦！女孩在超市上班，她希望早点结婚，离开那个九平方米的局促空间，以及脾性暴烈的爹妈。我哥二十八了，也想尽快结婚，问题是，结婚需要房子，家里没有那个经济实力给他们买婚房，我妈说，岚岚二十六了，早到了出嫁的年龄，要是岚岚嫁出去了，老大的婚房就解决了……

　　我因为一直没有遇到喜欢的人，所以一直单着，听我妈这么说，心里很是失落……但是，想到哥嫂的焦虑，爹妈的不容易，我能说什么呢？

　　我想，不能再挑挑捡捡、蹉跎岁月了，实际点，赶紧找个有房、有固定工作的人嫁了吧！

　　●我和张海从认识到结婚，九个月的时间吧！他比我大三岁，在沪东造船厂上班，人长得很男子汉，络腮胡子，说话直爽干脆，初次见面，谈不上心仪、一见钟情，只是不反感，有交往下去的愿望。我心里老明白的，毕竟二十六了，拖不起了，再有，我的出嫁关系到哥嫂的婚姻。

　　张海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他们家跟我外婆家一样，是浦东本地人，住的也是本地私房。我们恋爱不久，就传出了住房动迁的消息，他妈妈跟我们说，我看你们蛮般配的，年龄也都不小了，哪天去民政局把结婚证领了吧，有了结婚证，拆迁分房待遇不一样的，你们可以单独分一套呢！张海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呢！

　　我爹妈觉得张海不错，一是在大企业上班，二呢，更重要，家有婚房啊！没有一句不同的声音，还等什么？还犹豫什么？就这样，我们结婚了。我出嫁后半年，哥把嫂子娶回了家。解决了儿女的婚姻大事，爹妈总算松了口气。

　　我是“坐床喜”，一结婚就怀孕了，一怀孕就传来了本地块动迁的消息，产下女儿的当天，张海告诉我，婆婆家一共拿到三套房。浦东人大都重男轻女，我虽然生的是女儿，但公婆一样欢天喜地，他们说，孙女是福星，是她带来动迁住新房的福气，所以，他们大张旗鼓的发喜蛋，发喜糖，我休了半年的产假，回厂上班，公公婆婆替我们照顾女儿。

　　女儿七岁那年，张海在厂里被失控的吊车砸中，当场死亡！三四个厂干部到我家来东拉西扯半天后，小心翼翼地说，张海是有八年工龄的老职工了，工作表现一直很好，遇到这样的事，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我不接翎子，傻乎乎的问，张海遇到什么事啦？是工会主席说的吧，遭遇工伤，我急急的问，他现在在哪家医院？听到人已经不在了的回答，五雷轰顶啊！轰得我一句话讲不出，哭都哭不出啊！我的反应就是入定一样的发呆！一道来的那位女干部拉着我的手，拍着我的肩说，节哀节哀！厂里会考虑你们家的实际情况，给予照顾的……这个时候我才梦醒一般的意识到，张海走了！我歇斯底里的放声大哭，房间里的女儿听到哭声跑出来，叫妈妈妈妈，做啥哭啦？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囡啊！你爸爸没有了。可怜啊，我们孤儿寡母的哭作一团！

　　早上出门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几个小时后就没有了，吊车把他砸的面目全非，没有人形，所以我们要见他最后一面被阻止了。火葬场职工费了很长时间和功夫，掩盖了惨不忍睹的样子，唉……

　　我是中年丧夫，女儿幼年丧父，公公婆婆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场工伤事故，在我家集结了所有的人间不幸！

　　永失张海，让我在很长的时间里缓不过劲，身体也跟着垮了，失眠，生理周期紊乱，人急剧消瘦，真的老感谢我公公婆婆的，他们一如既往的帮我照顾女儿，让我保重身体，说，阿海走了，我们就把你当女儿待了，有什么困难，不要自己扛，告诉爷娘，我们会尽力相帮的。……你还年轻，要是遇到合适的人，我们不会拦阻你再婚的。这么通情达理、暖人心脾的话，我想起来就泪目。

　　身体才有好转，命运又给了我当头一棒！工厂遭遇合同欺骗、债务纠纷，经营不下去，停产了，我失业了！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本来就比较拮据，没了工作，没了收入，日子更凄惶了。婆婆让我不要开伙仓了，上他们家吃就是了，“有我们一碗饭，就不会让你们饿肚皮。”我公公说，不上班也好，你就歇在家里把身体养养好，以后有工作机会了再说。

　　●失业的日子里，是公公婆婆实实在在的帮衬给了我打起精神往前走的信心和力量。

　　我在家歇了两个月不到，报名参加了街道组办的再就业培训班，工作人员说好的，学习结束，拿到结业证就安排就业。哦，就是家政培训。

　　我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像我这个年龄的上海女性，是不屑这份工作的，我想的明白，我没有高学历，也没有什么特长、技能，长处就是吃苦耐劳，做家政也是人尽其才。

　　刚上岗那会，一个小时赚八元，一个月干下来有二千多的收入，那时物价稳定，二千多不算少了。婆婆真把我当女儿待的，体谅我干活累，依旧让我们母女在他们家搭伙。

　　女儿小时候天真活泼，聪明伶俐，张海去世后，她性情大变，变得内向，不爱说话。难怪啊，女儿跟她爸爸感情非常好，张海对女儿是百般呵护疼爱，即便女儿有时不听话，犯个小错误，张海也不会板脸呵斥女儿，倒是我这个做娘的，从来不宠着惯着女儿，我们家就是这样，张海唱红脸，我做恶人，唱白脸。忽然失去了爸爸，再也没有红脸罩着她，女儿的失落失意和不知所措也是正常反应吧？

　　现在医学发达，遇到这样的问题，大人会带着孩子去看心理门诊，我文化程度低，根本想不到这是个“病”，唉……女儿内向不爱说话，又不会看山势，更不乖巧，偏偏她的班主任是个急性子，感觉女儿木讷，反应迟钝，很不入她法眼，对我女儿几乎没有鼓励肯定的词语的，逮着机会就冷嘲热讽一通，小孩大都势利，看到老师瞧不起我女儿，跟风啊，学样啊，女儿在学校的日子很难过的，我一天上十个小时的班，顾不上也想不到女儿会遭遇“校园冷暴力”，女儿受了委屈，也不告诉我们。我去开家长会，问老师女儿在校的表现，她一脸冰霜的说，不合群，死样怪气的，学习成绩也一般，问题不少……这样的评价哪个妈妈听了都会挖塞！

　　那天同学恶作剧，把女儿已经上交的作业本抽出来扔进了垃圾箱，他们就是想看老师呵斥嘲骂我女儿嘛！果然，老师发现女儿没交作业本，问她怎么回事？女儿说，我交了啊！老师再清点一遍，没有啊，这就生气了，认准我女儿没有交作业本，还撒谎，同学们幸灾乐祸的看白戏，女儿委屈万分，于是，老实人发起了梗脾气，边哭边拿起书包跑出教室，然后就直接去了爷爷家。见到爷爷奶奶，女儿嚎啕大哭，说不上学了，再也不去学校了！问怎么回事？她只是哭！那天正好我姑娘回娘家，见这情景，就断言孩子在学校受伤害了，她对我女儿说，讲给嬢嬢听，谁欺负你了？嬢嬢帮你做主！哄了半天，女儿说出了原委。我姑娘也是小学老师，听了很生气，学生年幼不懂事算了，你老师怎么可以不问青红皂白就乱下结论？我姑娘性格直爽，一直好打抱不平，当下就去了女儿学校，直奔教导处。说了事情经过，请教导处调查核实后给我女儿一个公道！她再三强调，孩子现在不愿意上学了，这事处理不好，教育局知道了，会有后果的。

　　你知道的，每个单位的领导胳膊都是往里拐的，我姑娘蛮结棍的，后来带着我女儿跑去教育局申诉“上访”，哦，她感觉我不大会说话，而且工作忙，怕我耽误了工夫，还解决不了问题。教育局也蛮重视的，后来派人去学校了解情况，女儿班上有同学站出来指证扔作业本的那几个捣蛋鬼，后来呢，班主任做了检查，并且向我女儿道了歉。半年后，来了新班主任，她是华师大毕业的，很有耐心和爱心的老师啊，我可以这么说，她是我女儿生命中的贵人。

　　老师姓孔，孔老师看出了女儿内向中带着自卑和胆怯，她也知道我们家比较特殊，为了帮助我女儿成长，孔老师费了好多时间，花了不少心思。女儿长大后告诉我，孔老师从来不呵斥、嘲讽她，总是用鼓励的话调动她的积极性，并且经常在班级表扬她注意力集中，听课认真什么的，女儿画图比较好，她就让我女儿负责班级墙报的插图，要知道，这份“生活”以前都是老师喜欢的班干部做的。受重视、被表扬的孩子是幸福、幸运的，在孔老师的关怀教育下，女儿的变化是明显的，性格开朗了很多，学习成绩也上去了。

　　●张海去世后，亲朋好友中有不少人劝我趁着年轻再找一个，都被我拒绝了。为什么拒绝？说实话，带着女儿再婚，我不相信人家会对我们母女好，说不定还要受气呢！再说了，公公婆婆对我们那么好，我是不忍心顾自离开他们另外组建家庭的。我早就想好了，这辈子最大的任务就是把女儿培养成人。

　　我公公是2014年生肺癌去世的，公公最后的日子里，基本都是我和婆婆照顾的，姑娘那时大腿骨折嘛，有心无力啊！

　　我在家政市场干了那么多年，经验和人脉积累多多，机缘成熟，我后来就和朋友成立了一家保洁公司，承包了几家公司和学校的保洁业务，虽然人很吃累，但报酬不少，从前总是接受公公婆婆的“扶贫”资助，现在的收入让我有底气孝敬回馈老人啦——婆婆和我的爹妈。

　　我女儿后来读的是东华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新加坡公司上班，第一次拿工资，她给每个长辈都买了礼物，包括嬢嬢和舅舅，大家都夸女儿懂事，想想吧，现在的“90后”有几个这么孝敬长辈的啊，我同事的女儿月光族，发了工资就去尽兴消费，钱不够了，要么银行卡透支，要么伸手问爹妈要，我听了晕死！

　　女儿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机会孝敬爸爸和爷爷，“要是他们还活着多好啊……”

　　我听了真是既伤心又欣慰，我在心里对张海说：阿海啊，你看到了，我们家女儿已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