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的不到这个年龄,不懂这个事情。端午还没有到,我就去田里找母亲,找到母亲问母亲,阿妈,我们家的粽子几时裹?母亲拔起左脚,再拔起右脚,稳了稳身子,顿了一顿,看看我的面孔,瞄了瞄我手中的书本,没说一句话。那时,母亲是站在田地里,我是站在田埂上,我看母亲是俯视,母亲看我是仰视;母亲的手里牵着发黑的蚕豆秸秆,我手里握着发黄的语文书本。母亲像是下了决心的,她对我说,回家去好好看书,粽子啊,我们明早裹。
明早就是端午。端午日,端午粽,一想到明早就像闻到了粽香。
盼端午已经盼了一个月。一个月里,上学去,天天走过别人家老屋。那时的房屋,地基是三角落砖,墙是很小的青砖,木梁和毛竹组成屋架,上面披满了密集的稻柴,稻柴有鱼鳞般的网格盖着,这是草屋;草屋一定寒酸、难看,但也一定古朴、暖和。每一处的草屋,都能顺势就向,当疏则疏,当密则密,南向第一,临水第二。房前屋后,也都有一畦两畦的菜园;很小的地方,也总竖着一两棵无花果树,还有桑树、白果树。真的是绿树绿水,单调、直接、清贫的日子里,这些自然馈赠的地域、空气、蔬果,使得农人劳累的身体、困顿的生活,有了缓解和安抚的好去处。
最值得说的要数河流,所有的老宅,或前或后,都有一条河流。河流都是很宽的,都是很长的,河水都是白白的、浅蓝的,有时是绿茵茵的。太阳光的强弱,风势的大小,使土地干湿不一样,也使河面颜色多变。河流的边上,都长着芦苇。芦苇啊,没有断裂的,没有横生的,没有斜躺的,它们一律向上,安安静静,矗立在河的两岸。无数的芦苇,根根相靠、枝枝相伴,织成一道绿色的、厚厚的墙,齐齐地紧挨着河岸,悠悠地俯瞰河面,远看,就像铺在地上的绿带一样。
所有的苇叶都是碧蓝的,都是狭长的样子,两头尖中间宽,像一叶扁舟,自然而又安详。苇叶的结是傍在芦苇的秆上的,这一傍就有力量,一傍就托举起长臂,就伸向另一根的芦苇,就与另一根的苇叶贴面相见,有时是互为相叠,互为交错,真正做到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它们一起在河边、河上,耐心等待着端午节的到来,等待着农家人的到来,等待着我母亲的到来。
老家,就是以这样一隅风土、风情,养育着躬身劳作的祖辈农家。真想说,在我过了十几个端午以后,我就成了一个大孩子。高中毕业了,我就回到了老家,回到了母亲身边,与母亲在田野里拔秧插秧,割稻挑稻。凄冷天空,火热地上,锄镰握手中,扁担与绳索压肩上,一起与土地为伍,一起与贫穷作战。母亲一再叮咛我:不要欺侮每一寸土地,不要哄骗每一棵庄稼。母亲身体力行,成了我心中榜样,白天干活,黑夜回家,心还在田野里,还在泥土上,还在庄稼中。天气怎样都不重要,都会头顶三二疏星,到下弦月映照下的田垄上去看水大水小,看苗密苗疏。春寒中的落种,骄阳下的耙田,秋露里的挑担,冬霜里的垦地——丰收、丰年、丰硕,嘴上说,纸上写,省轻便当,但期待一茬庄稼的成熟,却是一脚泥,一脚土,一弯腰,一蹲地,一身汗,一身水,实打实,做出来的。
生活是一点点做的,日子是一天天过的。以前我吵着母亲要吃粽子,那是粽子吃不到,或者吃得少的缘故,后来我再也不要母亲裹粽子了。我要吃的粽子,到处都有了,家里有,商场有,摊头上也有。粽子到了买了吃的年代,年代就是好年代。我在华师大读书就是想吃粽就买粽的。后来我教书了,成家了,与老家有了地理上的距离,父母也年迈了,年迈的父母依旧盼我回家,但我很少回家,多事羁绊成了理由。但面对日落,瞩望天空,不期然又唤起思乡的情怀来,就会想到晒谷场的月光,月光下晃荡的人影;想到场地里坐着的母亲,母亲是否还挥着麦扇在扑萤驱蚊,拍打声是否响亮清脆;我还想到了河流,想到了芦苇,想到了母亲裹的粽子。
每一次回去,无论是年夜的菜肴,还是元宵的汤圆,那甜甜的、糯糯的、悠悠的家乡味道,总让我的血往上涌去,我觉得自己脸红了。端午是必须回去了,唤一声爸妈看家乡,家乡的小屋没有了,新楼房、小洋房巍巍然拔地而起。泥路夜不见了,一条条宽广的水泥路在村里绕了无数的圈儿,也与村外的奉柘路、浦星路连接,可以通到南桥的家。那种原本是期待的愿景都成了眼前的真景,什么叫变化,什么叫幸福,其实都是一个场景的更新,但这个场景可以让我自豪得一夜都睡不着,我想看书,书看不进,我想听歌,歌听不进,我最后想到了散文,我想我可以写几段文字,表达一下此时的心境。
都说最忆是故乡,然而最忆的到底是什么呢?是母亲不忘本的叮嘱,还是土地赐予的庄稼,还是与血缘交融支撑的生命原点,是几十年来海边村外那些有声有息、有模有样的变化,还是一地水,一排树,一条河,一棵苗、一杯茶,还是一只粽子——那些古老的凝聚乡情的老家故事,一直缠绕我心。我想,没有人能说得清最忆的内容。对我来说,所有的往事都如流水一般过去,留下的都是水流过的印痕,但回想老家人刻苦耐劳的品格,母亲安贫乐道的淡然,我心中的思念之情,就会变成一只小船,小船荡漾在乡愁的河中央,划开的涟漪就像无数条回家的路。
走上了回家的路,不为别的,就为吃一只粽子,那是母亲裹的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