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老屋里,有一张陈旧的八仙桌。前几年,母亲还住在老屋里的时候,就经常有人上门来看这张桌子,有的还三番五次游说让母亲把桌子卖给他们,但母亲一直不答应。
听母亲说,这张八仙桌是从我的曾祖父手里传下来的,曾祖父靠种田和做生意赚了钱,将茅草房改建成了砖瓦房,还添置了不少家具,这张八仙桌就是其中之一。只有家里有了一张像样的八仙桌,那才有了家的味道。这张八仙桌是用榉树加工而成的,属清式家具,做工考究。
但到了祖父的时候,他染上了吸鸦片的恶习,把家里的积蓄花光了,一些值钱的家具也被他偷偷地拿出去卖掉。有一次,祖父回家说要把这张八仙桌也拿去卖掉,祖母坚决不同意,哭喊着如果把八仙桌也卖了就不想活了。最后,寻死觅活大吵大嚷才保住了这张八仙桌。
也许是有了祖父吸鸦片败家的惨痛教训,于是祖母从小就教育我的父亲要热爱劳动走正道。因为家里穷,父亲从13岁开始就到镇上一家药店去当学徒。说是学生意,其实帮师傅家里做家务、带小孩什么都要做。父亲没有忘记家训,起早贪黑,勤奋好学,一边学生意,每天临池习书抄写药方、识别各种中草药,一边帮助师傅家扫地、生炉子、做饭、带小孩,他的踏实勤劳打动了师傅一家人。没有进过学堂的父亲不仅学会了药店的生意,还学会了书法,认识了许多汉字。三年后,他告别师傅到上海去谋生了。
从记事起,我就觉得父亲对这张桌子独爱有加,他经常把桌面擦得一尘不染。年幼的我只是觉得这张桌子很沉,小孩力气小,根本无法移动它。我们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就围坐在这张桌子上。我和姐姐、哥哥放学回到家里,就在这张桌子上做作业。每当家里来了亲朋好友,父亲总是热情招呼他们在八仙桌的上横头落座,喝茶品酒,谈笑风生。
每到逢年过节,八仙桌上就更热闹了。除夕那天,父亲将八仙桌擦拭得干干净净,端端正正摆在房子中间。母亲忙着做汤圆、煎蛋饺、烧鱼肉,盛上一桌一年中最好的佳肴,先是在八仙桌前用元宝、纸钱——祭祀已故的亲人。然后,以辈论座,辈分大的长辈坐在八仙桌上横头,我们弟兄姐妹分坐在两旁。八仙桌上摆的是红烧肉、红烧鲫鱼、蛋饺、炒青菜、炒土豆等菜肴,虽不是山珍海味,但大都是农家自己生产的,散发着土地的清香。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到外面求学和工作,但仍牵挂着那温馨的八仙桌。每当回到家里,坐在八仙桌前,总觉得饭菜很香胃口很好。记得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在海边的水闸上工作,由于对沿海环境有点水土不服,工作不适应,就经常想回家。母亲坐在八仙桌前耐心地开导我,她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她叮嘱我干一行、爱一行,一定要好好工作,还用她自己的亲身经历讲道理,成为我人生道路上难忘的记忆。那殷殷期望的神情,永远忘不了。
看似平常的八仙桌,传递着朴实无华的情感,记录着和谐团圆的温情,镌刻着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光阴荏苒,沧海桑田。如今,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在几年前住进了敬老院。但她想念乡下老屋,想念那张八仙桌。好几次,母亲让我陪着她回到乡下老屋里,坐在那张八仙桌前,呆呆地看着屋里的那些老物件,久久不愿离去。我们兄弟几个都住在城镇楼房里,对既占地方又很沉重,又与现代家庭氛围格格不入的八仙桌,大家都不想要。有一次,哥哥对母亲说,有人要收购这张八仙桌,反正也没用了,就卖掉吧。母亲坚决不同意,说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能卖。她又气又急,泪水湿了眼眶。
从此,我们再也不敢提卖八仙桌事情。我知道,老屋里的那张八仙桌,是母亲那份丢不下、离不开、舍不得、剪不断的情感。都说物是人非。其实物也好,人也好,都会一不经意间,便不见了踪影。好在,人有人的灵魂,物有物的灵性,有了这两样东西,一切,都可能重逢,一切,都可能再现。在一个午后的阳光下,当母亲又一次见到久违的那张八仙桌,心情也会变得通达、透亮、美丽、安详。
八仙桌里的旧时光,无论日月更替,风云变幻,它都在那里。它总是以缥缈细微的触角,勾画着旧日岁月的情愫,以模糊久远而低调的光晕,渲染着生命长廊中淡淡的惆怅和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