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1949年2月4日“立春”这一天,正好是农历己丑年起始,属牛。第二天,我爹从东滩牵着两头老牛回村,准备开春耕田拉车。一进村庄就有熟人对我爹说,昨天夜里,你家生了个“带把”的。我爹一听这话,急忙摸口袋掏香烟给人家抽,可他出去好几天了,几十里外的东滩牛场哪里有商店,烟早就抽光了,他激动的直说“烟先欠着”,然后抄近路赶回家,看他的头胎儿子。
我娘二十岁生孩子,啥事都不懂,好在村庄里有接生婆帮助。这时看到我爹回来,我娘半是生气、半是邀功的样子,声音轻轻地数落起来。“你还晓得回家呀,要是找不到接生婆,你想让我和儿子死吗?”我爹哪敢有半句顶嘴,一个劲承认自己疏忽大意,赔不是。我爹原在地主家放过牛,无事时偷听教书匠教书,他无师自通,有些文化底子,所以跟我娘说,儿子的名子由他取,生在“立春”时节,大名就叫立春,生肖牛嘛,力气大,像头牛耕田种地,不愁没饭吃,将来同爹一样做个牛倌。我娘朝他白了一眼,说我爹就那点本事,没出息。
在崇明岛村庄,专门管养牛的人叫牛倌,俗称养牛郎。我算是被我爹说中了,长大后我还真成了名副其实的牛倌,而且是家传,到我是第三代了。
稍大后,听我爹讲过爷爷经历整个民国时期和抗日战争年代,那时我的家乡已经有水牛了,是特产之一。爷爷为了养我爹一家人,他去地主家扶犁种地,歇工时牵着牛去沟边河沿喂青料,如果牛吃不饱,地主是不给爷爷吃饭的。爷爷就随身带一把砍刀,看见哪里有青草、树叶、藤蔓,就割下打捆扛到牛身边,这样可以直接喂牛,比牛乱跑找吃好一点。那个时候土地被大户人家、地主霸占,除了他们各自占有的地盘外,大都是寸草不生的盐碱荒地,喂牛比人吃一口粮食好不到哪里。所以,经常把牛喂得半饥半饱,我爷爷吃饭也就有一顿没一顿,骨瘦如柴,为了活命只好硬撑着。
1940年夏天,日军在我家乡小镇村庄犯下烧、杀、抢的“三光”罪行,火光冲天,血流成河,哀号遍野。我爷爷得到鬼子进村的消息,与几个同伴赶着几头牛躲藏南岸头港汊里,但他们惊慌之中将一头壮牛遗忘在田块旁边的小沟里。当初这头牛热得下水滚汪、饮水,发现少了一头牛时,已来不及了,它早已离开小沟向北面大路上跑去,正好被一支日军小分队看到,鬼子把牛捆绑在一棵大树上,用刺刀活活地捅死,几百公斤的老水牛成了鬼子的美食。日本鬼子向县城方向跑了,我爷爷饿着肚子,一身泥水,赶着牛回到地主家,将丢牛的事情一说,地主婆暴跳如雷,要地主打断我爷爷的腿。另几个同伴跪下一起求地主开恩,说要不是我爷爷这个牛倌反应快,及时把牛转移躲起来,那其他几头牛恐怕都要进鬼子的肚子。地主吸完一管水烟,叫来手下管账的支了一半工钱,把我爷爷赶走了。被克扣大半年工钱,我爷爷心痛啊!但又能怎样呢,活命要紧,他吓得说不出半句话,转身就跑出了地主家。
在旧社会,像我爷爷这种贫农能跑到哪里寻找好的活路呢?再说,他与老水牛相处久了,有了感情,有了牛倌的名气,跑到哪里都是当牛倌。可惜,在我出生前不久,村庄第一代牛倌,我的爷爷四十多岁就逝世了,比一头牛的寿命多活了十几年而已。
●在我快满一岁时,全国解放了,农民看到了希望,新中国成立给农村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爹说,解放前乡村人口不到10%的地主、富农,占据着80%的土地,而90%的贫雇农、中农,却只占20%的土地,导致农村生产力水平低下,每年要向地主缴纳粮食地租,农民生活极端贫困。建国后,人民当家作主,在五十年代初(1950-1952)进行土地改革,推翻了地主阶级剥削土地的封建制度,使老百姓拥有自己的土地。到我上学到二三年级时,农村合作化时期(1953-1957)已从互助组、初级社到高级社后期了,为过渡到1958年开始人民公社时期创造了条件。人民公社实行公社、大队、小队三级管理,农民走的是集体主义的道路,一心想的是集体,那个时候的人不爱集体是不可能的。
我爹名正言顺地为集体当起了第二代牛倌。先从集体三头牛起家,母牛逐年繁育,不出几年发展到七八头,社场北边牛棚翻修扩建过两次。到了冬天,牛要进棚过冬,外面野地没有什么吃的草料了。队长心里有数,等秋收一结束,安排青壮年男劳力去东滩割水草,驻扎十天半月,为牛准备冬天到开春这个阶段的食料。
记得有一次,我刚初中毕业盼望着能够继续读下去,爹却不让我读书了,他说早点回村里争工分,教我养牛,学点本事,将来娶媳妇方便。那年我赶上他们进驻东滩,牛车上拉着割草横刀,磨刀石,被子铺盖、烧饭铁锅等东西,就像一支行军拉练队伍,非常隆重。我还第一次见东滩,在南长江入海口北边,广阔无边,向东眺望,是一望无际的东海海平线。在远处,我望见一片黑压压秋收完放牧的水牛,再过一段时间,就会被各地牛倌赶回去进棚过冬。见我感叹地广草绿牛多时,我爹有点自豪地说,东滩牛场开场于解放前,新中国成立后,在50年代中期设立东滩集体放牛场,当时临近东滩的裕安镇、陈家镇共有4个牛场。滩涂水草满地都是,横刀把水草割倒,暴晒几日,青翠的顏色变成灰黄的样子时,就打捆堆起,等全部料理完成,用牛车一车车拉回,整齐码在牛棚旁边,一叠叠垒成二米高的草垛,是十分壮观的,说明这个生产队牛多发达。为什么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后来,我爹跌过一跤,把腰扭痛,行动有所不便,老队长退下来时跟新接任的队长说,让我接替管牛的任务。
●就这样我成了第三代牛倌。生产队牛多,就意味着有实力。水牛有它的特殊用途,队里有数百亩田地,耕田主要靠牛,稻田泥水平整,也是靠牛拉着刮板刮田。在以前乡村农业生产中,牛可以说是第一生产力,它为人类作出了相当大的贡献。即使在现代社会中,虽然农业生产已经机械化,但水牛还是必不可少的。如果在山区,由于拖拉机不能作业,必需靠水牛耕田。这就不说了。在我的村庄,有个时期推广水稻机械插秧,机插秧对水稻田的平整度要求比较高,拖拉机又很难解决这个问题,必需依靠水牛平整来达到机插秧的标准,为粮食增产打下扎实的基础。水牛刮田平整的活遍及崇明各个乡镇,农场,垦区,农忙时本地水牛来不及作业,还请外地水牛过来帮忙,一季作业面积在几十万亩。那时我完成队里需要牛作业的任务外,经常被派到外村作业。五里路外一个村庄的生产队,是典型的女人、小孩多,男劳力少,牛少,有些稻田还没有犁地,部分稻田光着等待水平整,我与外派过去帮忙的三个牛倌,整整忙了一星期,弄完一块田,女社员就插秧,总算没有耽误季节。
我们三个牛倌分别搭伙,我被安排在姓陈的会计家吃饭。陈会计有两个女儿,年龄相差一岁,长得就像双胞胎,是村里有名的漂亮姑娘。每天中午收工,队长都叫陈会计的大女儿早一个小时回家烧饭,等我与会计一家收工回去,捧起饭碗就吃。吃的是玉米粉饭,菜有好几只,雪里蕻烧豆瓣,鸡蛋皮烧青菜,蒸草头干,鸡蛋花菜叶汤,反正都是蔬菜。能搞出这么几样菜来,算是当时最好的待客之礼。有一天,我看见小妹跟她的大姐使眼色,并且悄悄地说,大姐做了那么多菜,是不是对汪牛倌有意思?小妹说完与大姐扭在一起闹。我心里明白了八九分,牛倌在那个时代是蛮吃香的。我回到自己的村庄不久,村里有个媒人来我家说亲,我问是哪家女儿?媒人告诉我爹娘是陈会计家的大女儿芹芹。听到这个名字,我并没有感到吃惊,但那几天饭吃出一段姻缘,我倒是有些意外,第二年芹芹成了我的老婆。
●到了70年代后期,农村还有一部分人不能解决温饱问题,原因之一是公社化运动束缚了农村生产力的发展。1978年底,安徽省风阳县小岗村的18户农民,冒着风险搞起了大包干,给传统的集体使用土地的制度捅开了缺口,随后迎来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时期(1979-2009)。我的村庄是八十年代中期分田到户,村民种田模式发生了变化,农业生产有了选择权,到后来大部分村民的承包田以水产、经济作物、合作社等多种经营为主,逐渐走上了富裕的道路,从茅草屋、砖瓦平房到楼房,甚至别墅,这个距离的缩短也要比想象的来得快。
村里的牛自然少了用武之地,只好作价出让给村民。面对社会变迁,我对牛仍然一往情深,出钱买下三头牛,养在自家院子西南角搭建的牛棚里。开始,牛还能帮人家拉柴草、运化肥,小田块耕田,干些零星杂活。到了村民家都有液化气灶具,田地开塘养蟹,或出租给种田大户种大棚蔬菜及花果,水牛不再作为农业生产的有力补充,它的使命随之逐步消解于乡村历史发展进程中。有些比我年纪大一点,身体又不好的牛倌,已经没有能力与牛相伴,只好将牛牵到集镇廉价转让。当主人转身离开时,牛的眼泪滚滚而下。庞然大物的牛啊,在动物世界它是以忠厚老实、吃苦耐劳及认真干事著称,它的泪水说明多么不舍离开主人和预见自己的命运,等待它的往往被新主人牵到屠宰场。
我无奈地面对牛的生存现状,但我绝不会将自己的牛送到饭店餐桌。记得有一天下午,我路过一个拆迁的村庄,碰到从南门地区来东滩陈家镇的牛倌,他住在原先放牛场认识的一个同伴家,是一间拆迁废弃的蟹塘边草棚里。我问他这么远漂泊值得吗?他说养牛几十年了,就是喜欢!他的回答,没有豪言壮语和噱头,这“喜欢”两字代表着我们这一代牛倌的心声,足以抵上一辈子的付出,哪怕一生清贫。这个同伴手上有两头壮牛,两头小牛,他说过些日子,两头小牛卖给人家养,可换个六千多块钱,接着养好两头壮牛,春天里,东滩水草长出来了,要是没有活干,就把牛赶到东滩牛场,喂它,以后为它送终养老。
东滩牛场,有着悠久的放牛历史,特别是1953年至1985年,每年牛场的放牛量在5000多头,为高峰时期,是当时中国最大的野生水牛繁育放牧场。在2008年至2009年间,每年的放牧量大约在2000头左右,40%的水牛运往安徽、浙江、江苏、四川等全国各地,服务当地的农业生产,50%的水牛服务家乡水稻田平整作业和繁育品种,每年淘汰老弱病残的水牛数量在10%。
在倡导低碳、环保生活的情形下,我觉得牛曾经也是作出贡献的,比如牛在耕田、刮田时零排放,零污染,每季作业能节省拖拉机柴油不是一个小数目,大大降低了能源的消耗。在滩涂上,牛能与鸟类和睦共处,有许多摄影爱好者的照片为证,鸟在牛背上为它清理寄生虫,牛的排泄物也是东滩生物最好的食物。牛吃水草并不是破坏性的,它以食地上叶茎类为主,对第二年滩涂水草类生长没有任何影响,这也是东滩牛场有悠久历史的原因之一。
有水牛的地方,就必定会有我们牛倌的足迹。像我这一代养牛人基本上都已年龄偏高,每年靠水牛耕田、水平整、拉车、饲养及繁育水牛为生,挣得的辛苦钱也只能维持生计,生活相当清苦。据我所知,在我家乡,目前从事养牛的人大约400多名,牛倌是社会的弱势群体。现在的年轻人,把牛当成风景看,再也不可能有青年牛倌了。从我爷爷辈起始,我是第三代牛倌,也注定是最后一代牛倌。到我的曾孙辈,可能要去博物馆看牛的标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