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时】

　　●我是80后，自小喜欢唱歌跳舞，读小学的时候，是老师推荐我去小荧星艺术团的，当然程序还是要走的，上世纪九十年代“野霍霍”的事没有现在多哦！我很感谢小荧星艺术团这个平台，那里的老师很好，氛围也好，我在那学到了很多东西，也开了我的眼界，让我知道什么是美，懂得女孩子应该是个优雅、温柔的存在。

　　高中毕业，作为“特长生”，我成了上海师大艺术系的学生，哦，当然，也参加高考的，上师大也要看你文化水平的，只不过，同样的分数，“特长生”优先录取罢了。

　　我是上师大学生艺术团的骨干分子，在那个人才济济的艺术团，我算是比较耀眼的“星”了，除了我的歌舞出众，我的颜值更是给我加分不少呢！

　　比我高一届的林立是艺术团里的话剧演员，他的演技一般般，但是声音很好听，浑厚中带着金属音，很吸引耳朵的哦。

　　我的耳朵就这么被他的声音征服，继而，我的眼，我的心，都被他占领了。我大二那年，与林立确立了恋爱关系，我俩都是对方的初恋。

　　我爸妈知道我们的恋情，极力反对，理由就是门不当户不对，说我这是掉身价的恋爱，警告我：你不要头脑发热，农村人又穷又愚昧，你要被他和他的家人气死、拖死的，要是不听我们的劝告，和这样的人做夫妻，吃苦、吃亏、受委屈是迟早的事，到你后悔的那一天，也只有哭的份了！我很坚决地告诉他们，我爱林立，非他不嫁！

　　我爸妈是在万般无奈中接受林立的。

　　大学毕业，林立凭着优秀的学业和曾经得到过的各种荣誉、奖励，很顺利地进入张江一家外资IT公司工作，那里的薪资和福利待遇很好，所以，工作后的第二年，林立就有底气贷款买了一套二室一厅的商品房。这让我的爸妈对他的看法有了点转变。

　　我大学毕业后，在少年宫做舞蹈老师，我们俩工作稳定，收入都还不错，2009年，我们结婚了。

　　●结婚的第二年，林立跟我商量，让婆婆来我们家生活，养老。忘记说了，林立十四岁那年公公就去世了，婆婆靠种地独自把儿子抚养成人，这对一个没有固定收入的农村寡妇来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我是个有慈悲心肠的人，一点不打咯楞的说：“好呀！是应该让妈妈来上海享享福的。”

　　双休日，我一个人把朝南带阳台的房间收拾干净，腾给婆婆住，林立站在阳光充足干干净净的房间，一句话没说，却突然抱住我在房间里转圈，在我张牙舞爪求饶时，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泪光！

　　他颤着声说：“倩倩，你是世界上最美、最好的女人！”

　　婆婆带着长期在贫穷落后的乡村养成的生活习惯，融入了我们这个小家。只是，代沟和观念上的冲突所带来的不适应，是我之前没有料到的。

　　比如，我喜欢买束鲜花摆在客厅里，婆婆不开心了，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埋怨说：“你们真不会过日子呀！花钱比菜钱都贵啊。”我笑着说：“妈，家里有鲜花，心情好很多哦。”婆婆低着头嘟哝，林立就笑：“妈，这是城里人的习惯，慢慢的，你也会习惯的。”

　　婆婆不再说什么，但每次见我买鲜花或者是其他物品回来，依旧忍不住问价钱，我说了，她就皱着眉“啧啧”一脸的苦相。林立拧着我的鼻子说：“小傻瓜！你别告诉她真实价钱好不好？”

　　快乐的生活渐渐有了不和谐音。婆婆最看不惯他儿子起来忙早餐。在她看来，男人应该受女人伺候，哪有倒过来的道理？早餐桌上，婆婆的脸经常阴着，我装看不见。婆婆便把碗筷弄得丁当响，这是她在抗议呢。

　　我是少年宫的舞蹈老师，白天工作比较吃累，早上总想赖赖床、偷偷懒。所以我对婆婆的抗议装聋作哑不回应。

　　婆婆做家务，简直就是添乱了！譬如，她把垃圾袋通通收集起来，说等攒够了卖废塑料，搞得家里到处都是废塑料袋；洗衣服的水舍不得倒，一盆一盆的放在浴缸里准备冲马桶、拖地板；她不舍得用洗洁精洗碗，为了不伤她的自尊，我只好偷偷再洗一遍。那天，我偷偷洗碗被婆婆看见了，她“啪”的一声摔上门，趴在自己的房间里放声大哭，林立过去问怎么回事？婆婆很委屈地说我嫌弃她什么的……

　　林立是个大孝子，一个晚上不跟我说话，我撒娇，耍赖，他也不理我。我委屈，气愤，问他：“我做错什么了？”他瞪着我这么说：“你就不能迁就一下？碗再不干净也吃不死人吧？”

　　有孝子撑腰，婆婆几天不跟我说话，家里的气氛很沉闷很尴尬。那段日子，夹在中间的林立活得很累。两边都是他所爱的亲人，都得罪不起！

　　婆婆心痛儿子做早餐，便老当益壮承担起烧早饭的“重任”。那天早晨，我喝着婆婆烧的稀饭，忽然一阵反胃，我拼命压制，但还是没忍住，我冲进卫生间，吐得稀里哗啦。当我喘息着平定下来时，听到婆婆夹杂着家乡话的抱怨和哭声，一抬头，看到林立站在卫生间门口愤怒的样子，我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我觉得自己很无辜。我们第一次激烈斗嘴了，婆婆先是瞪眼看我们，然后起身开门离去，林立瞪我一眼，下楼追婆婆去了。

　　整整三天林立和婆婆都没有回家，连电话都没有。我很生气，想想自从婆婆来后，我够委屈自己了，还要我怎么样？

　　●那些日子，我总想呕吐，吃什么都没胃口，加上乱七八糟的家事，心情差到了极点。同事提醒我：“你是不是怀孕了？”去医院检查，果然怀孕了。我明白那天早晨我为什么呕吐了，幸福中夹着一丝幽怨：作为丈夫和作为过来人的婆婆，他们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我给他发短消息：我在某某医院。

　　在医院门口，我看见了林立。几天不见，他憔悴了许多。我本想转身就走，但他那副样子让我心疼，心一软，我喊了他。他循着声音看见了我，却好像不认识了，眼神里有一丝藏不住院的冷漠，这样的眼神让我非常失落和难受，我忍住泪命令自己：不要看他！我拦了一辆出租车，那一刻，我希望他跑过来搂着我，哪怕什么都不说！可是没有！在出租车里，我泪流满面。

　　回家后，我躺在床上，脑子浮现的全是他厌恶的样子。想到自己初为人母，居然受到这样的“待遇”，我握着被子的一角哭了。

　　夜里，家里有翻抽屉的声音。打开灯，我看见林立泪流满面的脸。他正在拿钱。我冷冷地看着他，一声不响。他对我也是视而不见，拿着存折和钱匆匆离开。啊，他打算彻底离开我了？我眼泪“哗啦哗啦”的流下来。

　　第二天，我没去上班。想彻底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找林立好好谈一次，我去了他的单位，前台秘书有点奇怪地看着我说：“他母亲出了车祸，在浦东医院呢。”我瞠目结舌。飞奔到医院，找到他时，婆婆已经“走”了。林立一直不看我，我望着婆婆干瘦苍白的脸，眼泪止不住：天哪！怎么会是这样？！

　　直到安葬了婆婆，林立也没跟我说一句话。

　　我是从别人嘴里了解这起车祸的，那天婆婆出门后神志恍惚地向车站走，她想回老家，林立越追她走得越快，穿马路时，一辆公交车迎面撞了过来。

　　我终于明白林立为什么用冷漠的目光看我，为什么对我不理不睬了，如果那天我没有呕吐，如果我们没有争吵，如果……在他心里，我是间接杀死他母亲的罪人。

　　林立默不作声搬进了婆婆的房间，我一直被愧疚和自尊压得喘不过气来，想跟他解释，想跟他说我们快有孩子了，但看到他冰冷的眼神，又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我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去医院体检，每每看见有男人小心地扶着妻子去做体检，我的心便碎得生疼。同事劝我打掉算了，我说不，我成了一根筋的傻子，觉得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也算对婆婆的死做的补偿吧。

　　那天我下班回来，林立坐在客厅里看着我，眼神复杂，和我一样。

　　我边解大衣扣子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哭不哭。”我强忍眼泪，挂好大衣，他的眼睛盯在我已隆起的肚子上，“倩倩，你怀孕了？”这是婆婆出事后，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我管不住自己了，眼泪“哗啦”地流下来。我说：“是的。”

　　那晚，他没走，黑暗里，我们对望着。他慢慢趴在我身上，眼泪渗透了我的内衣。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预产期越来越近了，那些日子他几乎每天都在给孩子买东西，一包一包的，快把他的房间堆满了。我知道他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感动我，而我已经不为所动。他只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电脑上“噼哩啪啦”敲字，或许他正在网恋？但对我已经是无所谓的事了。

　　五月末的一个深夜，剧烈的腹痛让我大喊一声，林立箭步冲进来，好像他根本就没脱衣服睡觉，他背起我就往楼下跑，拦车，一路上紧紧地攥着我的手，不停地给我擦额上的汗。到了医院，背起我就往产科跑。趴在他干瘦而温暖的背上，我想起了初恋的时光，心里忽然涌起温暖……。

　　林立扶着产房的门，看着我进去，我忍着阵痛对他笑了一下。

　　九个小时后，我们的儿子出世了。从产房出来，林立望着我和儿子，眼睛湿湿地笑着。我摸了一下他的手，他望着我，微笑—忽然，他一下子倒了下去。

　　我痛喊他的名字，他笑着，双目却闭着。

　　……

　　●检查结果令我心碎了一地！才刚当上父亲的林立，居然成了原发性肝癌患者！

　　原以为，受过伤害的我，再也不会为他流一滴泪了，可是拿着他的CA检查报告，我哭了！

　　我后来才得知，几个月前，他就感觉肝部不舒服，有疲劳感，食欲减退，因为岗位工作事务繁忙，没去医院检查，而是在三九健康网上输入症状，系统显示有罹患肝癌的可能。

　　他知道情况不妙了，他们家似乎有肝癌家族史，他的父亲和两个叔叔都是因为肝癌去世的，现在，轮到他了！

　　尽管现在治疗肝癌的技术提高了几个数量级，但是，他知道治疗的费用极高，我们每个月要还六千元房贷，将来有了孩子，养育的费用也是一大笔巨款，而我们的积蓄又不多，他不想让自己的病成为家庭的财政负担，一边祈祷奇迹出现，自己不是肝癌患者，一边隐忍着身体的不适和精神上的压力，还要在我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每次想到这里，我都忍不住想哭……

　　他也做了最坏的打算。电脑上的20万字，是他写给儿子的：孩子，我知道，你的一生会有很多快乐和许多挫折，如果我能够陪你经历这个成长历程，该有多好啊，可是，也许，爸爸没有这个机会了……爸爸在电脑上，把你一生可能遇到的问题一一地写下来，等你遇到这些问题时，可以作为参考吧。

　　我最最亲爱的孩子，写完这20多万字，我感觉像陪你经历了整个成长过程。真的，爸爸很快乐。孩子，好好爱你的妈妈，她很辛苦，是最爱你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

　　从儿子去幼儿园到读小学，读中学，大学，到工作以及爱情等方方面面，事无巨细都写到了。

　　他也给我写了信：亲爱的，娶了你是我一辈子最大的幸福，原谅我对你的伤害，原谅我隐瞒了病情，因为我想让你有个好心情孕育孩子……亲爱的，如果你哭了，说明你已经原谅了我，我笑着说谢谢，谢谢你一直爱我……这些礼物，我担心没有机会亲自送给孩子了，麻烦你每年替我送他几份礼物，包装盒子上都写着送礼物的日期。

　　医生说，若林立刚发觉身体不适就来医院检查治疗，是有希望的，可惜了，他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儿子满月，我抱着他去医院探视林立，我把儿子放在他身边，说：“我要让儿子记住他在你怀抱里的温暖……”

　　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儿子偎依在他怀里，舞动粉色的小手。

　　我“喀嚓喀嚓”按快门，泪水在脸上恣意地流。

　　【现在时】

　　林立已经去世，儿子也已三岁，倩倩说，不管抚养儿子的路有多辛苦，多艰难，她都会咬牙走下去，“培养他成人、成才，做他爸爸希望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