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小胖
一
万历十二年十月,一份由刑部主事俞显卿弹劾礼部主事的奏章,被送达御前阅览。奏章中描述了身为礼部主事、原青浦县县令的屠隆,与朝廷功勋之后、西宁侯宋世恩,竟然在酒局宴会的众目睽睽之下大行“淫纵”的丑闻。随之,被弹劾的两人纷纷上章自辩。一时间,这则桃色事件在大明朝北京城里的臣工同僚中闹得沸沸扬扬、滚滚开开。
然而,只要稍谙世故的人便会看出此事中的几分蹊跷。一来,俞显卿既然没有亲身经历那场被称为“淫纵”的酒局,那么他向皇帝的报告也便应然来自于道听途说。二来,刑部之事在法;礼部之事在仪。一个刑部主事去举报一个礼部主事的道德品行,总难逃越俎代庖之嫌。
岂料,大怒的神宗要求全面彻查,以作为惩罚的依据,但结果却为“查无实事”。由之,首先发难的俞显卿以“出位渎奏”被削籍;但令人不解的是,被弹劾的两人并没有因此全身而退。宋世恩被夺禄米半年,屠隆则与弹劾者同样受到了削籍的处分,内阁票拟的理由据说是“诗酒放浪”。不成想,这位从江南而来的狂狷县令,在京履职未满一年,就彻底结束了自己的仕宦生涯,着实令时人好友感到惋惜。
二
屠隆,字长卿,号鸿苞居士,浙江鄞县人,在赴京履职之前,曾先后在凤阳府颍上、松江府青浦任县令。这起突如其来的同僚举报,当然引来不少好事者的围观。中国人对“查无实事”之类的内心判断,一般总倾向于“莫须有”,但要说刚做京官的南蛮子是贪污腐败的夤缘窃位者,则与此前他在地方的政绩绝不相符。
万历六年,屠隆在辞别与他八十里相送的颍上县民后,走在了去青浦县赴任的路上。十一月,天寒地冻。青天白日间,青浦县令看到山谷之中竟有一群人破衣烂衫,嚎哭不止。问之缘由,才知他们是被官府强制差派的河工。如今正值冬月,官府将他们暂时放还,不管不问,不支一钱。而这些人离河南老家尚有千里,进退两难,只能以哭赶死。
这样的情状,深深触动了屠隆。他随即拿出自己的盘缠送与这些可怜之人,以便他们可以有回家的气力。而如此作为,并不见得是一个尚未到岗县令的分内之事。
同年十二月,屠隆到青浦任上。当时的青浦,还只是一个刚刚七拼八凑起来的穷困小县。
据史料记载,嘉靖二十一年,析华亭县西北修竹、华亭二乡,上海县析西江、北亭、海隅三乡,置青浦县,县治青龙镇(今白鹤镇)。嘉靖三十二年,废县。万历元年,再次置县。从屠隆《由拳集》中可见,青浦城中庐舍寥落,大都是贵官大家的别业,但百姓贫困,赋税高达十数万钱。一面,是权贵仗势欺人,用公家钱圈养青皮光棍,为他们管理土地,催租的小吏根本敲不开朱漆的大门;一面,是无助小民受尽刀俎朘削,有的因不堪重负大量逃亡,有的因维持生计沦为大家的帮闲走狗,还有的则即便易麻贸丝、卖儿鬻女也换不得足可糊口的钱来,只能背井离乡、乞讨逃亡。
面对繁重的赋税、横向的土豪、混乱的治安,屠隆以其一个七品县令尽可能作为的范畴之内,多管齐下,艰辛治理。
屠隆首先将赋税过重导致人户逃绝作为突破口,大力招募乡野村民领种荒地。然而,告示贴出多日,应举者却寥寥无几。原来,过去凡是领种告帖的村民,都不能做到第一时间落实配发安排。等候时间长了,自然小民就会领悟到要给贪吏奉上科索之费,这实在是滋生腐败的大大漏洞。为此,屠隆“另立新法”,一个月之内前来领种荒地的农民不下三百余家。
然而,复垦荒地本身需要工费成本。但县府的官帑却不能随便列支赈恤,即便向上宪申请,也会得出送钱与小农的迂腐认识。于是,屠隆就将自己的俸银和衙门里尚能县级支配的官银拿出来,作为开垦的工本。但所筹不过百两,他又劝谕富民大家于民间自相赈助,所谓“尚义量力,不拘多寡”。当然,聪明的县令深知青浦土豪劣绅哪里肯做“赔本的买卖”,所以对“以富济贫”者设立了专门的奖赏制度,或兑换其罪责,或兑换其差役,甚至赈助高者还旌奖以匾额、赏赐以衣冠。
屠隆的治理策略,体现了“损有余以补不足”的理念,却迎合并兼顾了权贵大家需求的体面,遂使当地经济走上了持续恢复的轨道。曾有一位友人赴“乡饮”,经过青浦县,信步拜访屠隆。那时,已是夜晚,这位友人乘醉徜徉于青浦街市之上,却满眼张灯结彩,一片光明景象。那友人诗兴大发,口占云:
一入花封地,
朱灯璨玉楼。
偶逢县令坐,
疑宿古扬州。
还有什么,比自然流露的口碑更好的赞许呢。据民间传说,屠隆也是游园灯会的首倡者。
三
然而,一两次让员外老爷们高兴的好事毕竟是有限的,整个社会的不公却不会因此一抹,与当权者的正面冲突并不可避免——治安的混乱,直接源头就来自于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们的为非作歹。
翻开松江府志、青浦县志,留下了太多屠县令精于诉讼、明察秋毫的事迹。一日,屠隆巡视青浦县狱,忽听牢房中传来琅琅读书声。兴奋的县令寻声而去,询问寒暄几句之间,便甚是赏识囚徒书生的才学,却也由此牵出了一桩棘手冤案。所谓棘手,一是这个名叫陆明扬的书生,所犯之事乃在上海县,青浦不过是他的羁押地,你青浦县令有何管辖之权?二是当年主持此案审理的上海县令,如今已荣升御史,你青浦县令难道要担以下犯上的风险?
事已当前,义不容辞。屠隆秉承“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圣人教诲,先是上书松江府知府阎邦宁请求翻案,这位府台大人果然以原上海县令“已在台中,格不行”为由,拒不理会。而屠隆决不死心,竟越级上报南直隶巡按御史,反复陈说,死盯不放。这样一来,动静闹大。巡按御史遂授权屠隆彻查原上海县令任职五年来的所有案件,最后被屠隆“平反七十余事”!
而与屠隆罢官有着直接关系的冲突,却也发生在江南云间。原来,同在京师为官的刑部主事俞显卿,其前身也是上海县当地的望族富豪。在上海为“孝廉”时,他大造宅邸野蛮扩建,对四周的邻人“朝逼契而暮逼迁”,用尽巧取豪夺之手段。当时这所宅邸所在的长生桥,已隶属青浦。屠隆身为民之父母,秉公裁断,毫不留情。再加上,喜好诗文的俞显卿也曾向青浦县令送信请教,可屠隆爱理不理,自家堂内高朋满座,却独没有俞孝廉的座位,也是给人以“蔑视”权贵的印象,遂从此结下了仇怨……
不曾想,早在发生京城桃色事件之前,南直隶的臣工同僚们,就已经先于俞显卿,把屠隆看作越俎代庖的大麻烦了。同是越俎代庖,真是天壤之别,回味无穷。就连屠隆自己都说:“祸本酝酿正在云间。”那么,是否屠隆官场蹉跌,就只是私怨这样简单呢?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