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讲的小书就是连环画,在我的文学生涯中,最早受文学启蒙的并不是我的语文老师,而是连环画的主人,也就是放在弄堂口的“小书”摊的孔先生。
这是有三四架的木头做出来的一层层像排门板一样的书架子,书架上放着上千册的连环画,还有两三条长凳,零散地排列着,偶尔还有几把竹椅子是供我们小孩子坐的。小书摊放在弄堂口烟纸店的旁边,左右是大小裁缝的摊头,可以说,“小书”摊是摆在弄堂口风水最好的地方,冬天可以晒太阳,夏天可以乘风凉,走进走出的人,不管看不看小书,都可以坐在凳子上休息或是聊天。
孔先生是山东人,他瘦长的个子,身骨子毕挺,走路的样子十分神气。他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一年四季穿着灰色的布长衫,脚上穿着一双厚厚的布底鞋子,语言不多,一副学问很深的样子,弄堂里的人都称他为孔先生。
孔先生十分喜欢我们小孩子,因为他和孔师母没有生孩子。每天天一亮,孔先生就背着厚厚的书架从家里走出来,走到摆书摊的地方,他就将书架往墙上一靠,打开书架,把小书一本本放好。中午的时候,孔师母拎着个有三层抽屉式的铝饭盒子给他送饭来,孔先生就把长凳子排成一个方型,夫妻俩就坐在凳子上吃饭。晚上,天要黑了,他会等着没有看完小书的人,直到天墨墨黑了,连自己的手都看不清了,人家才会把小书还给他。然后,孔先生就把书架收拢,把部分书从书架上取下来,放进随手拎着的木箱里,背着书架回去了。
我的父亲也喜欢看小书,并且和孔先生的交情非常好。父亲每次去弄堂口的剃头摊剃头时,一定会问孔先生借几本小书带回来的。那时候,一分钱可以借三本小书,那父亲就会出二分钱,带六本书回来,放在家里,啥人想看都可以拿着看。
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接触小书,是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大约在三四岁左右吧。我父亲去弄堂口的肖家理发摊剃头,我哭着要跟去,于是,父亲就抱着我到了孔先生的小书摊,让我坐在孔先生的大腿上,他自己拿着一本小书,坐在剃头的椅子上一边笃悠悠的剃头,一边津津有味的看小书。
孔先生见我不停地哭,就拿了一本五颜六色的小书塞到了我的手里,我打开一看,就不哭了,拿着小书一页一页地翻了起来。就这样,我喜欢上了小书,也从看小书到看文学作品,再看世界经典作品,直到现在,我自己创作文艺作品。这与我在孔先生的小书摊上吸收到的文学营养是分不开的。
后来,父亲见我这么喜欢看小书,他就每天下班回来时,在弄堂口问孔先生借几本小书,趁我们睡着时,父亲就一口气看完,然后,就把小书放在我的枕头下,等我第二天醒来时,就会在枕头下抽出小书来看。无形中也养成了一个习惯,喜欢躺着看书,甚至通宵达旦。
●在我的脑海里,一说到小书,眼前就是《孙悟空大闹天空》、《真假李逵》、《宋世杰》、《三侠五义》、《小五义》、《武松打虎》、《桃园三结义》、《画皮》、《唐伯虎点秋香》、《三打白骨精》、《茶花女》、《鲁滨孙漂流记》、《朝阳沟》……古今中外,林林总总。那些堆在孔先生书架上的小书,恐怕用我的一生都看不完呢。何况,当时的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用手只能摸到眼前的一、二排上的书,那放在高高的书架上的小书,我只能望书兴叹,也知道放在上面的书不是我们小孩子能看懂的,那就等我长大了,再来看吧。
那时候,娱乐活动很少,也没有电视和电脑,更没有智能手机,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电影,还有就是看小书。等我再大点时,我就问父亲要一分钱,自己去孔先生那里借书看。如果是两个小朋友,每人拿一分,那就是六本,而且可以调了看。所以,我经常问父亲拿一分钱,借三本小书坐在弄堂里,等别的小朋友来借书时看,我就自高奋勇把手中的两本书借给他们看,那么,别的小朋友也会借给我看的。这样我就会在小书摊上坐上一天。应该说,这样的方法,孔先生是亏钱的,但他从来不计较,只要有人坐在他的书摊前,哪怕是不付钱要看小书,孔先生也借给人家看的,何况是我们这样的小朋友,付了一分钱看上十几本书,孔先生从来不说一句话,只当没有看见我们在交换小书。
刚看小人书时,还不识字,那就看画,看《猪八戒背媳妇》、看《三毛流浪记》,再大一点,就会拿着小书问孔先生,小书上写的字是什么意思?孔先生见小朋友问的人多了,他索性就叫我们大家坐下来,几个人凑在一起看一本小书,他就讲故事给我们听。这个故事,其实就是小书上的内容,他捧着小书,用一半上海闲话里的山东话,一半普通话念着。也就是这样,我开始识字的。
应该说是猜字的,只是我记性好,每次孔先生念书时,我就记住了,后来有些字是根据字的一半来猜的。比如:妈妈,把女字拆开就是马,发音是一样的。狠和恨,一样发音。
就这样自以为识字了,也就拿着小书一本正经看了起来。看到不懂的地方,再问孔先生,孔先生就用咬字不清的普通话读给我听,我也稀里糊涂的把这些字的发音记了下来,变成了自己的语言。但不管怎么样,我从心里感谢孔先生,是他的小书让我爱上了文学,并展开了丰富的梦想,将来,我也要写小书,把小书放在孔先生的书架上,让小朋友们来看。
那时候,看小书成为了我生活中重要的事情,有时候,肚子饿了,只要看到小书就会忘记了饥饿,长此与往,我得下了严重的胃病,并在不惑之年时,胃大出血,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但我还是手不离书。
●孔先生的小书摊一年四季放在弄堂口,就连过年时,他也不放假,其实过年时,是他生意最好的时候,不但本弄堂里的人来看小书,就连走亲戚的人也来看小书,所以,这个时候也是孔先生最忙的时候。这人一忙,精神也好起来,平时话语不多的孔先生,满脸带笑,看见我们小孩子就给糖果吃,并实行优惠活动,二分钱借七本小书,出租五本免一天费用。这样一来,我父亲最高兴了,因为我家兄弟姐妹都喜欢看书,只要有书看就不吵嚷,也不叫肚子饿了。何况是过年时,家里人多,挤来挤去,只想着吃。但一旦捧着小书,就进入了另外一个美好世界,一切都安好了。
但这样宁静得如童话般世界的日子很快就要消失了,因为,有人说孔先生是从山东逃亡过来的地主,是孔子的后裔,属于地富反坏右,更有可能是国民党潜伏在大陆的特务,利用小人书摊收集各种情报,并且说他家藏有一台发报机,每天晚上,在大家手捧着看他出租的小书时,却躲在家里偷偷往台湾发电报。
这个消息就如长了翅膀一样在弄堂里飞扬着,大家在茶余饭后一边拿着小人书看,一边偷偷说着孔先生的事,就连我这样的小孩子也知道了孔先生是坏人的消息。是呀,看他那副腰身毕挺的样子,就连背着书架时,他的身子也是不斜倾的,好像受过专门的军事训练。再说弄堂里像他这样年纪的人能识字,能论古道今,也是稀少得很,那孔先生不是地富反坏右就是国民党特务。
如孔先生真的是坏人,那我们怎么办呢?这些小人书又怎么办呢?难道小人书上也有孔先生收集的情报?就如我们看过的电影中,特务发报都是有密码的,那些阿拉伯数字和各种字符都是可以当密码的。于是,我们几个小朋友把小人书一本本拆开来,看看其中有什么奥妙。但小人书上除了印有锈了的钉书钉印子外,什么也没有。
但我的心里对孔先生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每次去他的小人书摊时,我就看他的脸,孔先生的脸是一张国字脸,四四方方,浓眉大眼,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他发觉我在看他,就问我要看什么小书?我说不看小书。孔先生又说,不看小书那看啥呢?我说看你的脸,孔先生说自己的脸上没有小书。我说看你像不像坏人。
孔先生一听,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眨了眨,就转身去整理书架上的小书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在想,孔先生说不定真的不是坏人哦,你看他一副正气浩然的样子,就像小书《红岩》里的许云峰,对的,孔先生像许云峰,那他怎么会是坏人呢?坏人都是贼头贼脑样子,形象猥琐,就如小书《十五贯》里的娄阿鼠。于是,我就天真的问孔先生:“有人说你是坏人,是国民党特务。”
孔先生问我:“你觉得我像吗?”
“不像,我觉得你像许云峰。”我答。
“生活中没有许云峰这个人,他是假的。”孔先生说。
“那你像孔子。”我说。
“为什么我像孔子?”孔先生又问。
“因为你姓孔。”我又答。
孔先生就笑着说:“不是所有姓孔人会像孔子,但我真的是孔子的后裔。”
“什么叫后裔?”我问。
“就是子孙。”孔先生答道。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一股淡淡的笑意,那副戴着眼镜后面的是一双凝重的眼神,仿佛他有很重的心思。他声调缓慢,弯着腰低下头,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小书,交到我的手上,说是送给我的。当时,我没有去看小书的内容,只是昂着头看着眼前的孔先生,他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衫,站在弄堂口,站在他的小书摊前。微微的风吹过弄堂,拂起他那件长衫的一角,暗淡的阳光把他的身影投在地上,就如一张薄薄的黑纸铺在地上,一只小小的蚂蚁就可以爬上孔先生的身上。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两股清水从鼻孔里流了出来,孔先生就用他的衣袖为我擦去鼻水,他对我说:天要冷了,回家去吧,慢慢地看小人书。
●这是我和孔先生最后一次的交谈,也是最后一次站在他的小人书摊前,而他送给我的那本小书《双玉婵》,留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没有想到,孔先生的生命结束和《双玉婵》中的曹芳儿一样,悬梁自尽。
几天后,我一觉睡到了天亮,朦胧中,听到了父亲说话的声音,他说孔先生死了。我一听马上从床上坐了起来,使劲擦拭我的眼睛,我不相信父亲的话,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我真的听见很多人说话的声音,他们都在说孔先生死了,孔师母也死了,他们是吊死的。
我一听,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两个身材细长的人影顿时出现在我的眼前,孔先生站在小书架前对我笑着,孔师母提着铝饭盒为孔先生送饭,他们坐在一起吃着饭,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当我跟着大人们走到孔先生家门口时,孔家门口已经围了很多人,那一排排的书架零乱地倒在地上,就如一个老人浑身散了架地躺着。从门口到孔先生家门口,散了一地的小书,所有的小书都被撕得粉碎。我在一片碎片中,看到几本损坏一半的小书,就马上拾了起来,藏在了怀中。
周围的人在讲着孔先生的事情,说他真的是从山东逃亡来的地主,还是孔子的几十代后裔。前几天从山东来了几个人,他们要押孔先生回老家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审判,并当着孔先生的面,把所有的小书一本本撕毁了。
孔先生平时虽然话语不多,但骨子里有那种可杀不可辱的士大夫精神,再听说供奉在老家的孔子像都被打得粉碎了,想到自己身后无子,也无牵无挂,尤其是活着被人凌辱,不如干净死去。于是,夫妻俩人乘着夜深人静时,抱在一起痛哭一场后,就决定自尽,留一生清白去见自己的祖宗。
孔先生拿出了一床洁白的床单,把它一撕为二,一半给了孔师母,一半给了自己,然后,夫妻俩把白床单挂在了书架上。孔先生的个子很高,于是,孔先生就踮起脚尖,硬是把自己吊死了。
孔先生死了,弄堂口的小书摊没有了,而且永远没有了,我们的童年也结束了。
十几年后,在法国巴黎蓬皮杜文化中心,举办了一场中国连环画展览,展览的形式很别致,地上摊了一堆书,书的周围摆了一圈小凳子,还模仿孔先生放小书的书架子一样,把连环画一本一本挂在墙上。法国媒体称:中国把图书馆开到了马路上,是一种在街头传播文化的独特方式,是中国最早的图书馆。
如果小书摊真的如法国媒体所说,那么,我们的孔先生就是图书馆馆长,他为我们开了一所弄堂口的图书馆,启蒙了我们这一代人,并用他的人格魅力为我们显示了生命的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