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生于1840年,逝于1939年,一位中国现代大学教育范式的开创者马相伯,历经百年中国所有的外侮,以其自强和努力,在近代中国刻下了“爱国老青年”的历史塑像。
在一个普通的民居里,马相伯唯一的孙女马玉章深情地回忆起爷爷临终前的情景:爷爷叫我去,我看到他的脸色不好。他说,孩子,爷爷没有给你留下一分钱,连你自己有的也没有留给你。你恨爷爷吗?我听了爷爷的话,明白爷爷是什么意思。我爸死的时候我才六个月。爷爷的学生于右任、邵力子他们凑了一万块钱送给爷爷,对爷爷说:先生,九香还小,我们没有大的力量,这钱是给九香将来的生活费跟教育费,请您接受。爷爷后来就把这一万块钱啊,捐给一个姓陆的,办启明女校。爷爷所说的,你自己的钱,也没有留给你,就是这个意思。当时,我很难受,对爷爷说,爷爷你把我教养成长,我还没有能够孝顺你,怎能说你、怨你呢?爷爷就抱着我大哭,以他一生的经历而感慨:“自出生之日,我中华无日不在忧患中煎熬”,“我是一条狗,叫了一百年,也没有把中国叫醒”。那天是1939年11月4号,晚上。
二
“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一位同中国的文盲、贫穷和法西斯战斗了一生的知识分子,一位充满着童趣天真慈悲心怀的诗人陶行知,以他55年的短暂人生,书写了中国乡村教育的丰富内涵。在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碎大片国土的岁月里,陶行知呵护着古圣寺内的琅琅书声和稚嫩的歌声,面对学校买不到米、筹不到钱,师生们嗷嗷待哺,育才学校濒临绝境,他心如刀绞,睡梦中听见谷子在仓里叫,写成一首诗,只有15岁的陈贻鑫流着泪为校长的诗谱曲:“谷子在仓里叫,苦孩子在肚子里叫,我们要给难童吃下去,长得又壮又高,化为智慧的笑,为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误了年少?”为了古圣寺里两百多号“活菩萨”,他成了四处化缘的苦行僧,每天往返重庆城里的山路上,同柴米油盐赛跑。
1920年,陈鹤琴(一位中国儿童教育学的拓荒者)的长子出生了。从那时起他做了一件中国教育史上了不起的大事,他将孩子每天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用文字和照片记录下来。“这个小孩子是在1920年12月26日凌晨2点9分生的。”“生后2秒钟大哭,一直哭到2点19分,共连续哭了10分钟,以后就是间断的哭了。”这样的记录持续了808天,虽然琐碎细微,却描绘出了一个中国婴幼儿成长的轨迹。儿子的一哭、一笑、一个神态、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成为科学研究的材料。这显然已超越了一个父亲对孩子的关爱和职责,而是一个科学家的独特选择,陈鹤琴由此写成《儿童研究纲要》,奠定了中国儿童心理学和教育学的第一块基石。在随后问世的《家庭教育》中,他总结了健全小孩人格的101条原则,又在自己家中办起了一所实验幼稚园,就是后来著名的鼓楼幼稚园,作为探求现代中国幼稚园教育模式的试验田。这些原则和探索,对今天的中国父母仍然是鲜活而有益的。
三
潘光旦,一个响亮的名字。他可以夜以继日地埋头书桌阅读和写作,却附和着好动活泼、多才善辩的性格;年轻时的一场足球使他终生撑着双拐,但并不妨碍他学贯中西,在自然、社会、人文三大领域走出了一片高远的天地。他的一生,对优生学、性心理学、社会学、民族史学以及中国传统儒学精华的发掘等诸多方面,都拥有开创性的贡献。他身后留下三样遗产:上万册书籍,去世前一年译成的达尔文科学巨著《人类的由来》,还有伴随了他31年生命旅途的并蒂葫芦和一只烟斗,烟斗上刻有十二个字:形似龙,气如虹;德能容,志于通。
谢希德,也是一个响亮的名字。她一生最爱《命运交响曲》。成年后的她腿瘸了,一瘸一拐的身影,在复旦校园里行走了半个世纪,她一生五次与癌症交锋,晚年是站着工作的,却始终关注着世界发展和科学未来,将现代物理的两个重要分支引入了中国,引领一所大学走在开放、包容的学术前沿,被誉为“中国的哈佛校长”。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朱维铮曾回忆起一段往事:1987年,美国召开一场关于高温超导体的讨论会,报告大厅的门未开,门口已排起了长队。瘦弱的谢希德挤不进大厅,于是在过道上,一个离电视机最近的位置,站着听完整个学术报告,她说:“现在世界物理学发展太快,如稍稍疏忽,就会落后赶不上去。”
四
在已经过去了的百年中,读书多的人一定不止他一个,学贯中西的也大有人在;像他一样精通多种语言,也不乏其人,而能把学问做得好,又能把小说写得让人叫绝,也不会只有他一个人。但,他就是独特的,他就是钱锺书。“文革”开始,他被揪了出来,戴上了高帽子,高帽子底下,是被剃成纵横两道的“十字头”,成了可以任人唾弃、随时揪斗的对象。然而他顶着高帽子,胸前挂着大牌子,仍昂首阔步,不畏缩、不惶悚,任凭街上孩子哄闹取笑。半年之后,妻子杨绛也到了干校,但和丈夫不在一个连。因不能随便走动,只能偶尔相聚,平时靠书信往来。有一次,妻子指着一个窝棚问丈夫:“给咱们这样一个棚,就住下吧。”钱锺书认真想了一下说:“没有书。”读书加笔迹伴随了他一生,很多人猜测,像他这样把各国的经典都读遍了,人类基本思想成果都享受了,其内心世界是快乐,抑或是忧世伤生的,但钱锺书从不谈及自己,他没有像父亲钱基博那样写下自传,也没有像胡适那样留有《口述自传》,他说:“自传不可信,相识回忆亦不可信。古来正史野史,均作如是观。”他生于忧患,《谈艺录》、《管锥编》、《围城》均写于忧患之世,我们不禁会问:钱锺书如生在一个安乐富康的年代,他又会为后世留下什么呢?
他是中国现代作家中少有的平民作家。他的一生塑造了无数鲜活的人物。一个祥子,一部《茶馆》,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高峰。但更重要的是,生于忧患、死于忧患的老舍先生毕生都在劝善。他用悲悯和同情,刻画着我们这个民族性格中的丑陋。他用纯粹而幽然的语言,留下了一个时代的众生相,让今天的我们仍能时时从中感知民族文化的基因,关注民族性格的健康。老舍把小说看作是“人类对自己的关心,是人类社会的自觉,是人类生活经验的记录。”这个伟大的作家,最终在一场灾难中自沉了。有人说,老舍是愚傻的、善良的,其实,他生命的历程就是他最伟大的作品。他用自己的死亡写就了人生的大书,成为他留给后世沉重的遗产,永远警醒一个民族的内省,拷问人们的灵魂,审视人性的深处。
让我们永远记住上述那些让人肃然起敬的人与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