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上调解书的一刹那,我长长吐了一口气,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过去时】
●我以前是个很有个性的女孩,自己的事情喜欢自己作主。父母对我的不听话伤透了脑筋,常常唉声叹气数落我,说我不听大人话,迟早是要吃大亏的。
我们那个年代,姐妹兄弟多,家庭条件非常艰苦,基本上没有多少物质和精神方面的享受。父母给予我们的爱是粗线条的,他们供我们兄弟姐妹吃喝上学,忙碌得长辈根本没有时间与孩子间有感情上的交流。18岁那一年,我认识了年长我十二岁的昌。
昌是东北人,大学毕业后落户上海,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操着一口浓重外地口音的昌在别人的引荐下,与我相识时,我压根就没看上眼。
后来介绍人反复叙述昌的种种优势,说什么作为那个年代为数不算很多的天之骄子,是众人眼中的羡慕,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说什么从外地一个人打拼到上海,年近而立之年却从未考虑过儿女情长,是难得的好学上进青年,是社会上不求上进的小混混所不能相提并论的。这样的才子,是打着灯笼都难以找到的。
在我犹豫不决之间,昌开始了每星期一封信的问候。字里行间,昌用一种充满关心呵护的语气了解我的生活和工作。在收到他第三封信的时候,我对昌有了朦胧的好感,不知是他隽秀的字体还是优美的文风吸引了我,对于昌,我有了一种欣赏。
我们通过交往彼此畅开着心扉。昌如兄如父般关照着我这个小妹,让我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温暖与感动。每一次,昌用昵称呼唤我时,我都会如小猫般温顺地躺在他的怀里聆听他的心跳。
我们的恋爱遭到了父母的反对,主要是因为年龄的差距,怕周遭亲朋好友会有议论。但是早已独立的我根本听不进父母的劝导,我行我素心甘情愿跟定了昌。昌说他的婚事都由他自己做主,远在外地的老家,老实巴交的双亲完全听从儿子。没有长辈的祝福,年少单纯的我,伴随着昌的千般宠爱,毅然成为了他的娇妻。
●婚后我们生育了一双儿女。两个孩子继承了父母优良的遗传基因,个个聪明伶俐成绩优秀。不用我们太费心,从小到大,儿女都是学业的佼佼者,旁人眼中的骄傲。
婚后十几年时间一晃而过。回味过往,褪去浪漫以后的锅碗瓢盆,是平淡,但更有冲突,而这种冲突,主要来自于昌的性格因素。恋爱时没感觉出来,结婚以后才发现昌的暴躁与倔强。每每遇事发生争执,昌总是固执得让人难以接受。但只要温顺的我不跟他理论,小日子还是能凑合着过下去。然而昌的这种脾气随着年龄的增长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到了他知天命之年时,这种倔强和暴躁性格已经发展到了谁都不能忍受的地步。
一次我忙碌了一整天回到家里,见早已在家的昌不做饭也不收拾整理,一个人默默的发呆。我放下提包淘米做饭,口中忍不住问他什么事搞得闷闷不乐?昌操着南腔北调口音骂着他们的领导。我说混口饭吃大家都不容易,何必得罪上司?昌突然反过来指责我是势利小人,骨子里透着奴性,最让他看不起。昌的恶语中伤顿时激怒了我,我嘲笑他空有一本学历,这几十年算是白混了。
一句话触到他的软肋,昌暴怒之中甩手给了我一记耳光。
已经不是第一次遭受到他的家庭暴力了,不甘示弱的我顺手操起饭锅向他砸去。
平生第一次,怒骂声争吵声、“乒乒啪啪”的摔打声,引得几乎整幢楼房的人都好奇地探出了脑袋。
不得不承认,昌的业务条件非常过硬,他是他们单位里学历最高的一位,但又是混得最为窝囊的一位。长期以来,他凭着自身的条件从不把领导放在眼里,凡事喜欢和领导对着干。所以他从来没被提拔重用过。这次大家都在传说他们科的空缺中层副职位置非他莫属了,因为正职到其他地方另谋高就,原来的副职升迁正职后,副职空缺。万事俱备,几乎没有人会有能力再与资历水平过硬的昌竞争了,昌的升迁是水到渠成的事。
然而正式文件下来,还是没轮到昌,而是一位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担任。尽管小伙子谦虚地老师长老师短请多指教,但目睹着单位其他同事先后踏上大小领导岗位,就他老在原地踏步时,巨大的心理落差彻底败坏了昌的心态,他开始由暗转明矛头直指领导。
几乎所有的领导都不在昌的眼里,昌也和他们都搞不好关系。背地里领导交班时免不了提醒下一届上任的,昌的脾气有点古怪,人挺难相处的,叫他们小心提防。
听多了昌对于上司种种不是的点评,我也开始心生厌恶,一个人如果不能改变环境,就只能适应环境。如同改不了浓重的外地口音一样,昌几十年依然改不了他的倔强固执脾气,而这种个性让他吃亏不小。随着年龄增长,尤其是年富力强的新一代走上领导岗位后,昌被冷落被排挤的心态让他心里产生严重扭曲。鉴于他的牢骚满腹,领导干脆把他调整到一个最为空闲的岗位上提早让他享清闲。
大家都在忙忙碌碌的时候,整天无所事事的昌开始东游西荡整日混迹于离退休人员之间消遣时间,合着其中的一些人一起情绪激昂发着满腹牢骚,仿佛周围的人和事都是他们看不顺眼的,心理有着千百个不平衡。而这种情绪也直接影响到了我们的夫妻关系。
●不只是因为十二岁的年龄差距,更是在性格、爱好、交往包括日常起居饮食方面,我们都产生着强烈的反差。我们已经没有感情上的交流,一旦有个话语交锋,认为我的话不中听,昌就满口南腔北调地漫骂,恨不得让全小区的人都知道。好面子的我忍气吞声一忍再忍,看在一双儿女面上,我尽量维持着表面的夫妻关系。不在一起生活不知道,这种不可理喻的个性夺去了我对他所有的感情。
后来,一双儿女先后考取大学后离开了家。我连与昌讲话的心思都没有,为了逃避他,我干脆以单位为家,全身心扑在了工作上。那段时间,我还真得要感谢昌,是家庭的不睦成就了我的事业。领导同事认可我的工作积极性,我不仅升了职,而且连续几年都是单位公认的立功受奖者。其实这都是昌给逼出来的,我不为名不为利,只是想通过拼命的工作,来忘却家庭给予我的痛苦。
心情苦闷时,我会向单位一位异性朋友吐露心声。人生那么美好,为什么昌会固守着自己偏执的思想怨天尤人?与这样整日怪里怪气讲话的人呆在一起,保不准哪天会被逼疯的。
朋友劝我,哪家夫妻不是凑合着过日子?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年纪老了却要分手,传出去怕被别人笑话。
虽然只剩下夫妻的表象,但是为了知识分子的所谓面子,我们一拖再拖,一直到儿女都独立以后,我才下定决心结束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
好长时间不回家的我突然回去时,发现早已退休在家的昌家里多了三条狗,在屋子里窜来窜去,弄得满房间都是浓烈的狗屎味道。古怪的昌把脸贴在稍大一条狗的脸上叫着:“乖乖我的宝贝,世上就你最好。”看到昌一副孤独可怜又无助的模样,对于早已没有了爱情的我来说,除了厌恶还是厌恶。我告诉他如今儿女都长大了,我们可以心平气和的分手了,后半辈子再也不可能和他在同一屋檐下呆下去,让昌好好考虑之后答复我。
甩下这句话后没几天,听说孤独的昌突发脑溢血被送医院去了。此后儿女捎话给我,告诉我父亲病得很严重,差点没了命,如今虽经抢救没了生命危险,但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左脚行走不便,语言表述不清。
我知道我背上了无情无义的骂名。一个是孤独寂寞靠动物陪伴过日子的患病老人,一个是丰姿绰约打扮得体精神饱满的中年妇女。从周围邻里异样的目光中,我能读懂所有的评论可能都是指责我是如何薄情寡义嫌弃老夫的。但是如今的我已经彻底想通了,人,不为别人而活,一定要活出自己的精彩。为了尊重自己的内心选择,我义无反顾坚决要求离婚。
●儿女出面劝过我一次,说对于如今思维混乱情绪难控的父亲,提出离婚对他是致命的打击,不利于他的治疗,看在父亲来日不多的份上,让我放弃离婚主张。
爱情不是怜悯。任凭别人怎么说,只要我有一口气,我一定要把这婚离掉,就是死,也不愿将我的坟墓与他合葬在一起。不能一辈子为了儿女委屈自己,儿女大了,我要过自己的生活。
法庭上,从医院赶来的昌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步入法庭。在我陈述起诉离婚的理由时,昌可能听不下去了,几次涨红着脸试图站起来,用叽哩咕噜几乎谁都听不清的话语乱叫着,全然不顾法官几度劝阻。
考虑到昌的身体状况,怕他受不了刺激会有个三长两短,法庭休庭后,准备分头做工作,安排时间选择上门开庭或调解。
因为难以认定夫妻感情破裂事实,加上昌的固执不同意离婚,考虑到判离可能导致昌的偏激做法,我的二次离婚诉请均被判决不予支持。
我租房另过再也不愿踏进家门半步。有好心人也劝我不要非离不可,昌现在这个样子,走在我之前是迟早的事。我就不能耐着性子再等等。人到了这个岁数,离与不离还不是一个样。想再找理想的另一半谈何容易。如今的生活,与一个人过又没什么区别,为什么非要一纸离婚证明呢?
可是我不这么认为,早在十多年前,我们就已经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了,我和昌之间从性格、爱好到为人处世哲学,都不能相容,感情早已有了巨大的裂痕。十几年来,我都在委曲求全中度过。但是忍让不等同于无原则,一个不愿从自己身上审视不足,一味责怪别人的昌,垂垂暮年时,为什么一定要我做出牺牲来保全声誉呢?
提起离婚的六个月法定期刚届满,我又一次递交了离婚诉状。这一次传出昌的病情不太稳定消息,一双儿女在医院照顾他,之后因为工作关系,请了护工帮忙照料。病中的昌含糊不清地表示,说我与原单位的一名男同事早就眉来眼去了,所以等不到他死之前,这么着急要离婚,目的是要早点嫁人。
●到了已经宠辱不惊的年龄,我对传闻一笑而过都懒得争辩。但是这一次再见到昌时,突然发现昌衰老得如此迅速,头发全部变白而且少得可怜,脸上手上都是老人斑。与人费力讲个话嘴里喷出的是一股股口臭。稍微靠近一点,就能闻到身上的老人味道。岁月真的是无情,以难以抗拒的力量,慢慢消磨掉生命的华丽。如果我们一路伴随着爱情走到亲情,我想我很愿意陪伴在他身边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但是现在,我不能。
调解中,只有我听懂了昌的话语。哪怕他因病再犯糊涂,他仍然清楚记得家中房产及存款数额。他要求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把房产全部留给他,另外家中的存款他要享受三分之二。至于我,因为有体力和精力,除退休工资外,又在外打一份工,所以完全可以作财产上的让步。
我真搞不明白,昌以为自己还能活十年八年?吃饭都费劲,余下的日子能否走出医院都成问题,要那么多财产上哪儿潇洒去?难道非要让我净身出门他才心甘?
也许我们都有固执的一面,都没有看透人生。在昌坚决要求得到财产的前提下,我为什么要跟他争抢呢?房子、财产最终不都是子女的,我们又能用多少?如果昌非得以财产作要挟,我只能放手。
见我如此铁石心肠,儿女开始反过来劝导父亲想开点,养好自己身体最重要,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各人有各人的想法,钱乃身外之物,不必看得如此重要。
在旁人的劝说下,尤其是在我表示愿意放弃房产主张的意见后,昌最终同意了我的离婚诉请。
拿上调解书的一刹那,我长长吐了一口气,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有时回过头来仔细想想,人这一辈子,许多事情应该当断则断,人生不可能从头来过,患得患失之间,流走的是当下的幸福。抓住应该抓住的,放手应该放手的,人这一辈子,才能活得无怨无悔。
【现在时】
小英离异后已经搬回到父母的老家去了。每天小英喜欢与周围邻居一起聊聊家常,跳跳舞健健身。小英暂时不想找另一半,感觉一个人的生活也很精彩。至于昌已经入住敬老院,儿女会不定期去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