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那天回家，我最小的姊妹，走到我身边，对我说，哥啊，老娘又去菜园拔草了。这回拔的是荠菜地里的草，荠菜地里的草根扎得深，要拔，一要弯腰，二要花力气，我担心，你对老娘说一声，劝劝老娘，今后不可以去拔了。

　　这是我第二次听姊妹说了。上个礼拜，我大妹对我说，老娘居然趁着她收拾碗盏的时候，去了南边的菜园，居然拔草了，拔了一小时。大妹有点生气，佯装板着脸对母亲说，你身体好了，我就回自己家去了，不照顾您了。

　　两个妹妹，两次对我说了同样的事情，我只好跑到母亲面前，笑着对老母亲说：老娘，你去了菜园里了？老娘知道我接下去说什么，不慌不忙地回答说没有，就到田里兜了一圈。说这话时，我的两个妹妹都在一旁，她们很惊讶，老娘居然微红着脸蛋会瞎说，她们微笑着，看着我如何说服母亲。

　　我都听出味儿了。我真想对老娘说，你的腰是老腰，开刀不过一个月，自己九十岁了，确实需要卧床休息，不能做弯腰曲背的活儿，这是医生说的呀，我们要听的。但我没有强调其他，比如：妹妹们亲眼看见你拔草的，你不能赖掉。

　　因为这牵涉品行，我不敢说；回想当年，我们也是这样的。

　　我想起了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南汇的舅舅来了，带来了几斤干花生，母亲谢过也接过，然后折身回到了里屋，母亲是去藏花生米的。中午母亲烧了几个菜招待舅舅，饭后，母亲出工了。过了半小时，我们就开始寻找花生，最后在橱柜的衣服底下找到了，就偷偷地匀出了一小半，放在镬子里炒熟，然后分三份吃掉了。为了不让母亲知道，吃好后，我们用扫帚在灶间里横竖拍打，想将花生特有的气味赶到门外去。

　　母亲收工回来了。

　　一进灶间，母亲用鼻子就闻到了炒花生的味道，母亲微笑着，然后转身问我们，舅舅给的花生米炒掉了。我们齐声回答没有。母亲再问那屋子里花生米的味道哪里来的？我们答上午留下来的。说这话时，我们都红了脸，但就是硬撑到底说没有，后来，我们反而劝母亲去看看花生。母亲说，不用看，我相信你们。

　　我们还真的以为母亲没有发现，相互交换着眼色，庆幸自己的聪明。现在想想，这样的小伎俩，母亲怎么可能不清楚，只是母亲不愿意拆穿，因为此时拆穿已经于事无补。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我的两个妹妹说：小时候，我们骗母亲；现在母亲老了，母亲骗我们。其实大家心里都是知道的，大家都不愿意说这样一句话：我看见的。因为那时候，母亲都知道我们饥肠响如鼓，而现在的母亲，依然想做一个劳动者，更何况筋骨的有限活动，也是康复，至少母亲拔草时，是满怀喜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