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婷

　　初秋，蝉语渐渐消散，穿过柳林的风声带了些凉意。萧瑟的秋风为林木披上一树金黄，远山便沉默着迎来一场丰收。

　　不知为何，只想在悄然到来的秋天里走一走。

　　大门前的一片极小的泥土地上长着几株桔黄的小花，挺拔细长的枝干上侧生出许多暗绿色的叶子，顶端只纤纤生着一只花骨朵，桔黄色的狭长花瓣细密地排列一圈，似菊而非菊。倘在今日这般飒飒的寒风中邂逅一朵陶渊明心中的菊花，必然心生欢喜，如若不然，遇见几株难闻姓名的绽开在乡野小径的野花，心间亦会漾出几丝暖意。

　　它们盛开了一个夏天，如今仍然骄傲地盛开着。只是迟钝如我，四十天左右的暑假接近尾声，恍然发觉这个暑假竟跨越了两个季节。我将视线自足底的花草移向远方，以绝对的地理优势俯瞰着群山怀抱中的村庄。幻想着那从茂林深处缓缓升腾起的炊烟，被四面八方不同方向涌来的风吹向未知的远方。

　　当我稚嫩的双瞳初次扫视这个村庄时，村庄也以她注视过不同时空的人在这片土地繁衍的饱经风霜的眸子凝视着我，凝视这一个蹒跚学步的生命。彼时，她在想些什么呢？她或许在想：这个注视着我的孩子，等她足够大了，便会在我的怀抱里，等那报春的鸟儿鸣出第一声啼叫时在田野里播入种子，待那习习的秋风扫落第一片枯叶时在田野里收获种子——这个人类延续千年的生存方式，紧紧地抓住着这片土地上的人群。

　　突然想起卧在病榻的三爷爷，临时决定去探望他。三爷爷是村里的老中医，戴一副不知度数的近视镜，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边开着一家小卖部，既卖治病救人的药，又卖引小孩嘴馋的零食和一些日常用品。

　　幼时嘴馋，我常常一个人跑去三爷爷店里蹭吃蹭喝。三爷爷的小卖部里也有许多书，我没有被零食夺去了心意的时候，三爷爷常捧着一本书读予我听。衰老的嗓音不疾不徐地讲着词人纳兰性德“何事秋风悲画扇”的寂寥往事，讲着刘姥姥入大观园的人情世故，讲着梁祝化蝶的凄美爱情……心系零食的我不懂三爷爷浑浊眼珠里偶然滴落的泪水，不解地问：书里有什么？他答：书中有美好的生活、暂时的分离、偶尔的杀戮。

　　农忙时节，顶着烈日在地里劳作了一天的乡亲们吃过晚饭后，喜欢拖着凉鞋来到村口的这棵古老的槐树下纳凉，手握蒲扇，相互诉说着庄稼的情况、诉说着平淡得吹不出褶皱的日子里的喜怒哀乐。每每这个时候，三爷爷便从小卖部走出，大声呵斥众人扰了他的清闲，怒目圆睁。乡亲们本想发火，看见三爷爷消瘦的脸颊便不作声了，闷闷地收了蒲扇，拖着凉鞋回家去了。三爷爷回到屋里，我知道今日的读书时间结束了，欢快地向他道了别，蹦跳着走入人群，听着一个汉子的叫骂声散入风中。若不是怕他一人出啥事，哪个乐意每天晚上跑去槐树底下喂蚊子？

　　村里的道路变得宽广，那棵槐树站在颓废的房屋旁，依旧高大，沉默不语，缄默地度着时光，日复一日地储存着秘密。已显破败的小卖部上了锁，无声地宣告它的主人不在的事实。询问路过的村民，才知三爷爷病情加重，家里人送老人去了医院。

　　我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坐了许久。蜿蜒着通向远方的水泥路上不时有汽车呼啸着驶过，颓败的小卖部里似乎有沙哑的读书声透出门缝拐出来，拐进心里，潮湿就随着血液流至全身，变作眼角的湿润，也变作离人的眼泪，流过尚在世的人的一生。它奔腾着雀跃着流动着，便是一首关于时间的诗歌，谱写它的人，大概就是自然吧！

　　楼台处处迷芳草，风雨年年怨落花。再次回到家门口，群山、田地，村庄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瞳孔，迷蒙在秋风吹起的烟雾中，悠久得像是来自久远的历史深处，我是那只不知晦朔的蟪蛄，目睹了它们漫长生命中一天的模样，却以为它们一生都是这个模样。陡然间想起了门口的那几株桔黄的小花，蹲下身子寻找到它们。今天的风刮得比昨日还要猛些，它们都倾斜了身子，在寒风中颤抖着。

　　不出几日，这抹桔黄渐次凋谢，零落成一抹鲜亮的记忆。然而我并不心伤，落叶惊醒整个秋天时，橘黄染遍山野，像火，似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