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明明 文字:施卫国
情事
倾诉与聆听,都市与乡村的情感故事。请勿对号入座。(图文无关)
有宅必有沟,这是崇明岛老式民居的一大特色。如果有了宅子,却没有一条像样的四厅头宅沟,那么这个宅子就不完美,就会失去应有的庄严气魄……在碧波荡漾的宅沟包围的老宅子里,有亲情、友情还有人间的冷暖故事,让人无法遗忘。
◆我住的老宅,在崇明岛中部的一个村子里,它已有近百年的历史。在那里,我度过了快乐的青少年时期,即使离开崇明以后,还会经常回来,探望年迈的父母,直到他们相继离世,就很少去了。
今年深秋的一个下午,当我再次踏上这个熟悉的老宅子时,一股苍凉感爬上心头。这里已经面目全非,很大的一个宅子只剩下两间摇摇欲坠的破房子,显得孤单无助。一块块豆腐块般的房基,上面种满了品种各异的蔬菜,偶尔看到几位已经搬入远处楼房里的堂妹和堂弟媳们,蹶着屁股挖上满满一筐蔬菜匆匆离去,还有几个堂弟和侄子披着晚霞挥汗如雨地辛勤劳作,神情专注。
眼前的一切变得那么陌生,唯有那条老宅沟还毫无生机地躺在那里,里面的水已经发绿,时时散发出些许恶臭。它像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原来这个宅子很有气势。我的高祖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开始只有三间茅草房。到了太爷爷手里,弟兄两人头脑活络,积攒了较多财富。于是谋划起建造一座四厢宅子。宅子建造得很快,一个多月就完工了。一条深深的水沟挖得明镜一般,把整个宅子围起来。宅沟后面是一大片竹林,宅子正前方的沟面上架起一座木板桥,通往外部世界。人们通常把宅沟桥外边称为桥门头。男子讨媳妇,新娘进宅子时要在桥门外点起三个绑着红纸的稻柴把,俗称三灯旺火。等三个火把熄灭后,新人才能进里宅。
我的太爷爷是乡间很有名望的绅士,这个宅子也曾经无限风光过,后来就衰落了。到我记事的时候,宅上已经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房子都是普通的五路头(房顶五根木头作横梁),草瓦房参差不齐,唯有老宅沟还像忠诚的卫士那样环绕在宅子四周,水面清澈透明。宅沟上的木桥依然很结实,宅后的竹林越来越茂密。
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后,宅沟上的桥拆除换成了泥坝,但大家依旧把宅子外边唤作桥门头。全宅子的后代们过着快乐无忧的生活。每户人家房子后边的墙脚边种满了各种花草,说这样可以防止蜈蚣入侵。杏树、柿子树、梅树、桃树琳琅满目,宅沟水面上站立着荷花、菱秧,紧靠沟沿的水中还长着茭白,岸边垂柳弯弯,与宅沟后面的竹园遥相辉映夺人眼球。
每家后门口宅沟沿上架着一座伸向沟中心的水桥。淘米、洗菜、汏衣服很方便,有时把宅沟里清澈的水打上来,灌满一缸后放进稍许明矾就能做饭和饮用。妇女们差不多在相同的时间里上水桥,一边做事一边拉家常,配上沟面上被微风吹动的涟漪活脱脱一幅农家女心灵手巧闲情逸致的画面。
◆宅沟里每年春季放养鱼苗到冬季长大。沟里有很丰富的自然资源,青苔蕴草使鱼儿长得很快。还会滋生出很多野鱼。虾兵蟹将争相生长,使宅沟变成了农家的聚宝盆。宅子上的人很自觉,如果平时钓到或抓到家养的鱼,会自觉放生回沟里,因为这是全宅子人共有的资产。
春天油菜花泛黄的时候,我和堂小叔白天挖好蚯蚓,晚上蹲在竹园边的沟沿上开始钓菜花鳗鲤,一个晚上可钓五斤以上,第二天拿到镇上去卖,换回学习用品。白天有时兴趣来了拿块拦虾网,在水桥下使劲搅水,片刻间活蹦乱跳的大沟虾撞入网中,那时水里没有农药的侵害,这绝对是放心水产品。
每年十月份以后,西北风一刮,就能钓蟹。我上初二那年十一月份的一个星期天,县城里的姑父来我家做客。在那艰苦岁月里,虽然自家生活过得很淡泊,但对于客人总是倾其所有地招待。我娘烧了满满的一桌蔬菜,爹爹买来三斤老白酒,准备与姑父一醉方休。他内疚地对姑父讲:“妹夫,你大老远地从城里赶来,今天只能以蔬菜招待你很怠慢!”我马上对老爹说:“你们喝慢点我有办法。”
我迅速到柴房里拿了几个蟹罾(钓蟹用的工具),拿了半罐蚯蚓系好后把蟹罾沉到宅沟里。西北风刮得呼呼响,不到半小时,五个蟹罾起网时竟然钓到了八只乌丘蟹,每只足有三两重。我娘做了满满两大碗面拖蟹。我老爹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和我姑父一顿酒喝到下午三点钟。姑父临走时还卷着舌头含糊不清地对我说:“小鬼头,下次我还来吃你钓的老毛蟹。”我很有成就感地傻笑着。
我的大堂弟是个摸鱼高手,一个寒冷的上午,他让我们宅子上所有的孩子集中到宅沟边去抓鱼。我在最上面用一只手使劲抱住岸边的树干,其他人从我开始手拉手接龙,堂弟在最下边,接近水面时把卷起袖管的手伸进沟沿下边的鱼洞里。他屏住气息脸涨得通红,嘴里呼出一连串热气。不到半小时就有四五斤鱼抓上来。他的手臂冻得红肿,而大家也累得都差点趴倒。一大堆鱼倒在场心上,按人头均分,我们拿到了胜利的果实,脸上绽放着花朵般的笑容。
◆到了春节前夕,干宅沟是件大事,宅子上的长辈们会聚在一起,商量具体干沟时间和准备工作。
那时水泵很少,把一宅沟水弄干全凭男人们站在沟沿两边,拉着绑了绳子的粪桶,像荡秋千般把水泼向临时筑起泥坝的另一端民沟里,汇入到大河中去。
干宅沟的消息传得特别快,附近的村民从四面八方赶来。宅沟沿两边站满了大人小孩。沟里的水渐渐变少,大小鱼跃出残留的水面活蹦乱跳,好像随时可能飞到岸上似的。人们呼喊声此起彼伏。他们在竹园里前拥后挤,把嫩竹竿踩得啪啪乱响,内宅传来了好婆好公的叫骂声。
几百斤的鱼从宅沟里搬到场心上,全宅人拿着篮子围成一圈。我也拿着篮子挤在人群中。每家都能分到十几、二十斤不等,有的吃不了可以做咸鱼,到来年开春再慢慢享用。
捉完鱼的宅沟里还有很多年轻男人和几个大胆的姑娘卷着裤脚管在浑浊泥浆中捡鱼,俗称淘沙(捞没有捉光的鱼),运气好的还能在烂污泥中抓到甲鱼和黑鱼。一次干宅沟让所有人欢天喜地。
接下来要对宅沟进行疏通,男人们挥舞雪亮的蟹撬千婆(木头做的可接泥块的工具)参战。两个人一档,握蟹撬者立在沟底掘泥块,技术好的泥块像磨刀的细石头,掘出的泥块送到沟沿边手握千婆的人那里豁出去,顷刻间黑色的泥块堆满了岸边,春节一过再撒在菜地上,一定是上好的有机肥料。
疏通宅沟以后水面更清澈,水深一般在二米左右,所以大人们不允许小孩在宅沟边玩水。我有个十四岁小伙伴,在自家宅沟边玩水淹死了,他父母哭得呼天抢地。宅子上的人怕这孩子的阴魂不散,专门请养牛郎牵着那头凶狠的公牛,在宅沟里来回走了十多圈。
有一年数九寒天,宅沟里结了难得一见厚厚的坚冰。我们全宅子的孩子大胆地走到冰面上疯玩。戴着毡帽的堂兄弟们推铁环、甩牌霸、踢毽子。扎着羊角辫子的堂姐堂妹们跳橡皮筋,嘴里还哼着那个时代的儿歌。她们在冰面上划下一条条白色印痕,齐正的方格代表房子,女孩们抬起一只脚尖弹跳着把小瓦片踢过一个个方格子,谁先把瓦片移到终点说明把新房子造完成,那就是胜利者,我们的童年欢乐无比。
◆我们宅子上的第五代子女也已长大,女孩嫁出去简单,准备些嫁妆往男方家一送完事。可是儿子就不一样了,崇明男人讨娘子要准备两间房子一张床。这是必备的条件。
宅基地是个很头疼的问题,宅沟以外都是集体的田,宅上人想出了办法,先在自己家房后搭一间小点的房子,把父母住的大房子腾出来给儿子结婚用。但有时房后的那点地方不够用,便想到了壑宅沟沿。就是把宅子外集体民沟沿的箩子泥挖来,傍在自家房后宅沟边上,使房后的土地面积有所增加。这样本来笔直的宅沟沿出现了弯弯曲曲凹凸不平的情况,宅沟的美观被破坏了。但这也是无奈之举。
后来建房政策渐渐放宽了,只要申报就可以在宅外的集体大田里批到房基,壑沟沿这项发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改革开放后,宅子上的第五代人富了起来,有的做起了小生意,有的开起了小工厂,有的做起了房产生意,成为了腰缠千万的大佬。人们纷纷弃宅而去,新建的楼房一家比一家洋气。只有搬不走的老宅沟越来越孤单,沟里长满了杂草和青苔,堆积了很多污泥垃圾,再也没人疏通整理了。
在我的记忆中,岛上雄伟的四厢宅很多。那里竹林茂密,宅沟又宽又深,经济富有人家的宅子上,房子都是七路头拔廊的大瓦房。有的房内装有木地板,雕花家具和大开门床摆设古朴。推开公堂屋高高的格子门,在呱呱的响声中有种庭院深深豪气逼人的感觉,不亚于电视剧《大宅门》中的场景。
现在崇明岛上,河道四通八达,河满水清,农民的住宿也变成了别墅楼房,四厢宅子已经很少见到,当然宅沟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了。但那时一条宅沟围着的四厢宅子里面,同宗同亲间的团结友爱,一家有难全宅帮忙的浓浓情感,却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