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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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5月25日 星期四 出版 上一期  下一期 返回首页 | 版面概览 | 版面导航 | 标题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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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岛上的渔家女

  口述:纪美珍 文字:丁惠忠

  情事

  倾诉与聆听,都市与乡村的情感故事。请勿对号入座。(图文无关)

  记得从曾祖父那辈起,我家就生活在长江簇拥挺起的岛屿上,古称“上下八沙”,是几片沙洲。长江最终的目的地,融化大海,绝不会做一滴干涸的水。这座海岛拓凿在入海口,沐浴江海文化丰盈了1400年,不停歇地凝望长江与海洋,相伴而生。

  ◆我是渔家女,与旅游景区那些身穿青花布衣,头戴鲜艳饰品,脚踏一叶扁舟,伴着嘎吱嘎吱的船桨声和江南曲韵,带领游客游弋在水乡风情中的船姑,是完全不同的。

  记得从曾祖父那辈起,我家就生活在长江簇拥挺起的岛屿上,古称“上下八沙”,是几片沙洲。长江最终的目的地,无需太多地去赋予意义。长江本性简单,融化大海,绝不会做一滴干涸的水。这座海岛拓凿在入海口,沐浴江海文化丰盈了1400年,不停歇地凝望长江与海洋,相伴而生。

  家乡岛屿,依傍江海,最不匮乏的是水。水盛,自然水路也多。纵贯东西百里岛乡大水系北横运河和南横运河,横跨南北的河道密布各村镇,且必有一处衔接长江泓道,砌水闸,筑港口码头,船只像水路上泊置的街坊邻居。堤岸下,慢慢形成渔民聚居地。

  老一辈人称撑船男人的未婚对象、妻子或女儿为渔家女,骨子里藏着对走海人的关切和尊重。唤一声渔家女,便知是撑船人家的人。

  我们纪家老一辈江海里插网或推网捕鱼是经常干的事,俗话叫跑海滩,打下鱼拎到集镇上换钱贴补家用,但买不起一条渔船开进大海,当真正的渔民。到我这一辈,偶然的机会使我跟男人出海捕捞当了女渔民,那时还是个未婚姑娘呢。

  我们这群渔家女或多或少有出海捕鱼的经历,自拖家带口后多数人留守岛上。一旦男人离岛赶海,渔家女的心也随船任凭风吹浪打。我们惦记着人和船,哪天从海上平安归来。

  ◆老话说世间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但渔民历来比纯农户富裕,周边村庄的姑娘愿意嫁撑船男人。

  我自小长得野气,平常大大咧咧倒无妨,爹娘也容得下我这个女儿“胡闹”。可当真要与撑船人家联系起来,很多亲戚好友感到疑惑不解,说我的家非拮据到攀撑船人家这门亲渡难关不可,竟然肯让一个姑娘出海捕鱼?

  我未婚那阵,外村一个渔业大队将渔船转让给个人,未婚夫欲出资购买一艘渔船,掏光家底,变卖两头牛,仍嫌不够。我的爹娘想,将来女儿要嫁这个撑船男人过日子,便奉上男方给的定亲彩礼钱,两亲家成全了一位船老大。

  至此,我的家庭算通达明理,受人称道。岂料男方没余钱请够船工,我二话不说要求上船烧饭,学捕捞作业,当撑船渔家女。

  爹娘劝我,曾祖父在江边插网捕鱼被潮水冲走,你要撑船,可不是洗脚盆里玩芦叶船,千万要想清楚,再行事。

  我回想起家族先祖从镇江句容逃荒迁徙崇明岛,四面被大江和海洋围拢,这岛不就是中国第三艘大船一般,是稳固的自然之舟,海洋渔业资源便是岛的大船舱,靠水吃水。

  这些话,我闪现脑海的片断,连接一代又一代人垦荒造田、江海捕鱼而生存。我相信当渔家女比曾祖父扛一片围网撒荒滩江水里有出息。

  我答复母亲:自己心中有数!

  我第一次跨上晃悠悠的跳板,踏上渔船甲板,心里既激动又害怕。而当渔船过长江入海口,赴东海,越驶越远的时候,我的内心开始纠结,脸上渗出汗水,紧张得说不出话。我只感觉裹挟在苍茫的白色中,一片片云朵、浪花,幻想沉下的渔网漂浮出洋面,船像癫狂患者,伴涛声嘶叫,剧烈地撕开船板。我倒伏甲板上,筋骨一丝丝张开又缩紧,胃肠吐尽最后一颗粮食。

  我的未婚夫骂自己犯浑,从舱厨间搬一只箩筐,将我的身体团在筐内,用一根棉纱绳捆绑住我的肩膀和腰部,拴在甲板中间的前舱板上。

  三天后,我能吞咽饭菜,分辨出浩瀚的洋面上海水一忽儿碧绿,一忽儿深蓝;头顶上的云,绽放霞彩;鱼鹰逐浪掠鱼,不知名的海鸟展翅海天之域。我意识到海洋的壮阔和丰美,与大陆迥异,是岛接纳大自然的边界吗?

  我从此摆脱晕船的窘相,与船工们一起干活了。

  我第一个航次返航踩上敦实的土地,反而踉跄地一晃,暗想抬哪条腿呢?脸被海风吹黑,咸水泡皱皮肤,双手皲裂,头发打团,披一件老蓝布褂子,哪像个姑娘。

  ◆渔业村一帮渔家女后来告诉我,她们开心地想,渔家女不好当啊,天天念叨未过门女子的阿珍要归港了。

  我的独特个性赢得名声,叫响了渔家女。对我这个撑船女子,渔民都高看一眼。这一年我出嫁了,渔业村正式入编一位劈波斩浪、不惧葬海的新渔家女。

  每次出海花在航线上时间多,到达东海锚地甚至以天计算。即便到了目的地,下网续航到起网捡鱼,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船上男工可以打牌、喝酒、吹牛皮消遣。我在驾驶室一直陪着丈夫,有时觉得无聊,再说吞着二手烟也受不了。

  我自有办法打发多余的时间。当时,我的二叔是乡村小学教师,我初中毕业后没书看,就从二叔家借书,早已养成阅读书籍的习惯。现在上船成为渔家女,我便带上一捆书,以此解闷,当然更想学点东西。从此,我感受到在海上读书,聆听涛声,望一眼浪花,天空是宝蓝色的,那么纯粹、干净,心境豁然开朗,真是妙不可言。我在这样独特的环境里,读完了《海明威文集》《徐志摩散文集》《张爱玲代表作》、托尔斯泰的《复活》、杨沫的《青春之歌》、沈从文的《边城》等百余部书籍。我曾经还想拿起笔学习写作,当个渔家女作家呢。最终没尝试文学创作,不过,写了多年海上日记,记录与船工们在海上捕鱼的各种有趣的事,以及许多读书感想和美好生活的期望。人活着,与书相伴,人生变得充实,是一种永远丢不掉、别人抢不走、刻在自己灵魂里的幸福。

  我度过七年船上的日子。丈夫手头略宽裕雇足船工,撤下我做陆地渔家女,笃笃定定干农活和养育孩子。我生下一对儿女后,想真的不能上船了,于是将幼小的儿子装进小网兜往背上一驮,跟婆婆学修补渔网手艺。

  丈夫的渔船回港,总有几片渔网被海底礁石割破,或大鱼撞裂开,卸下铺在堤岸,没地方时就摊在岸的斜坡上,晒晒阳光,挥发掉浓浓的鱼腥味。我拿尺子量缆绳、网眼、网兜,稍过几次手,双目一瞄渔网破漏处,心里测得尺寸,那把枣红榆木梭子灵活地落在破损网片上。如果一张渔网损坏严重,觉得购新渔网不合算,我捡几张本该废掉的破渔网,拆开,裁剪一番,这里纳一串,那里缝两排,续一束绳索,进行拼网修补。在我的穿针引线下破渔网拼成新的,既省钱又好用。这是一项难度极高的技艺,可我也算是好工匠,渔家女的名声更加响亮了。

  渔家女们夸我是海的女儿,都请我修补渔网,工钱要多出几块。我从不推脱,只是不要多出的工钱。我说,你多给钱,那请别人修补。

  我丈夫因病离世时,一双儿女大学毕业留在城里。我的儿子读航海专业,毕业后从事保险船舶评估工作。儿子得知我要将他父亲的渔船卖掉,他连夜赶回与我商量。

  我说,没有男人撑船留渔船干吗?

  儿子说,爸爸走了,可我也是海岛汉子,不仅要拎起海洋经济这只菜篮子,让渔业“产业化”,也要让更多的中外游客来中国崇明岛,品海上鱼鲜,赏繁花美景。建设世界级生态岛,与崇明的水、江、海密不可分。

  我闻听儿子的话,心里直乐,觉得儿子就像自己当年做渔家女,身心铭刻着一种无所畏惧、垦拓前行、永不止步的精神。我想原先一个集镇从仅几艘、数十艘,到百余艘,从小舢板、风帆船到动力机械船……网具尼龙化,通信联络电讯化,海洋捕捞生产蒸蒸日上。几十年间,第一次听到儿子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我的儿子将父亲留下的渔船进行更新改造,誓言从父辈撑船生涯中,开辟一条生态岛海洋经济新干线。

  我依然做着渔家女相关的事,频繁地被请去修补渔网。

  ◆夏天,我戴顶草帽,毛巾裹住脸,佝偻着忙活,有时趴在岸坡上,梭子走线还是从前一样活络,不过片刻间汗水浸湿了衣衫,贴身泛起满背脊的盐花。

  到了冬天,渔船出海航次比不得夏秋季繁忙,但海洋捕捞不会终止,只要渔船归港,就有渔网要修补,总有人要请我。我穿一身棉袄,头戴绒线帽,顶着寒风,在光秃秃的堤岸修补渔网,常常整条堤岸找不见第二人。

  有渔家女不愿请,不忍心让我遭罪。我知道后嘱咐她们,要叫我,说趁干得动,要多赚些钱,想帮衬女儿还房贷呢。

  女儿结婚后生养一个闺女,我进城帮带外孙女,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碰到渔家女们相谈甚欢,却来去匆匆难尽兴。我忙着为公婆老人烧几餐饭,去娘家探望,以及帮儿子料理一些杂事。我毕竟60开外年纪,紧随儿子结婚生育,我的事会只多不少。返城时,我总会笑嘻嘻地对渔家女们道一句:记得叫我修补渔网啊!

  村庄老一辈撑船男人,很多已经辞世,活着的人大多年迈不能登船出海了。坚守渔船捕捞生产都是五六十岁的老渔民,有的年纪更大,他们还能撑多久的渔船呢?

  像我的儿子这样年轻又继承前辈撑船,尚且稀少,不过毫无疑问要产生新一代渔家女,这里将是孕育和培植崇明人不泯追求的力量源泉。

  可以预见,随着渔业产业化,海洋科技的跟进,陆海与人海的融合和谐,海洋生态的魅力会吸引更多的年轻人,绘画新的篇章。

  经常听撑船男人、渔家女叙谈,渔民生活的所有过往,就是长江融入大海的一滴水。我深感,这是岛屿塑造超强意志力群体的缩影,拥有海洋般胸怀的崇明人的谦逊和温情。

  我这样的渔家女,也许是最后一代。数代渔家女默默无闻的浮槎岁月,将会留在渔港信号塔的灯影中,江海文化的卷帙里,渔民记忆的深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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