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我记得，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比如到年底了，分红了，结果是透支；一年四季，亲戚来了，比如我姑妈来，父母才去镇上买一块肉；到年底了母亲说明天穿新衣，有可能会得到一块两元的压岁钱。但做年夜，父母是不会错过的。他们把做年夜当做家庭活动里最神圣的事情。不能漏，认真做。哪一天做，是母亲确定的。小时候，母亲从来不征询我意见，一来我一直在母亲身边，可以随喊随到，二来到年夜了，割猪草、劈柴柈，这些活儿我不做了。待我读了大学，做了教师后，母亲才问我什么时候不忙，待我确定了日子，母亲才决定做年夜的时间。母亲认为，儿子不到场，做年夜的意义就会减半，或者说效果是不会太好的。

　　做年夜，我记得的东西很多。首先记着的是磕头。母亲说过，在我双脚还没有站稳的时候，是母亲代我磕头的，母亲跪下后，对着八仙桌，喃喃有词，老祖宗，高家先人，我儿子还小，我代儿子给你们磕头了，希望老祖宗保佑晚辈。后来我读了小学，会磕头了。母亲教导我先要在作揖过程中，请求老祖宗保佑我书读得出。我当时不懂，与母亲犟嘴，书读得出读不出，是我的事情啊，管老祖宗的什么事情。母亲轻轻地说，不可以瞎说的。后来我读好大学到学堂教书做老师了，母亲就不管了，她认为她的儿子可以自我遣词造句了，后来结婚了，母亲磕头时，说好了自己的祝愿后，只强调保佑我及早给她生个孙子。

　　我还记得，当做年夜的日子决定后，接下来的活儿是买供奉的物品。母亲说，活人是一年忙到头，死人是一年盼到头，所以马虎不得。买什么呢？要买鱼买肉。肉，最好买蹄髈，但买不起，就到镇上买一二斤肋条肉。鱼可以是单条的，是河鲫鱼，三四两重，我们叫它碗头鲫鱼，鱼尾鱼头能在碗口两头翘起即可。但还要全鸡全鸭，可家里没有钱。母亲让父亲捉黄鼠狼（当年是合法的），父亲说好。一段时间，每当夜晚来临，父亲就拿着渔网出门了，半夜不到，父亲回来了，还真的捉了好几只，那个时候，每只黄鼠狼皮，要卖五元钱。五元钱值钱，可以买回许多东西。最省力的是卖豆腐干丝。有个叫阿四的人，天天挑着豆腐担子，在村上吆喝着卖豆腐，母亲看到了，叫住了阿四，用黄豆换了几张豆腐干丝。听母亲说，这道菜很重要，做年夜是断断不能缺的，道理是什么？我没有细问。

　　挨下去是供品的摆放，这真的是一场盛宴的开启。三排供品，东西左右两边、北面是放了酒杯和筷子。南面摆了两根蜡烛，蜡烛的旁边放了水果糕点，如橘子、苹果、云片糕、饼干等。蜡烛的中间是放香。正餐上来之前，母亲先点香，点好后，母亲叫我给祖宗倒酒，从左边开始，倒的是黄酒，倒酒要浅浅的倒，倒酒开始，我还要说几句话，请老祖宗来喝酒。如果这年菜肴不多，不高档，还要说几句请老祖宗原谅的话，如果菜肴很好，还要说一句请老祖宗多喝点，多吃点。我倒过酒后，父亲接着倒一次，母亲也要倒一次的，是轮番着倒。共六次，估计寓意是大顺，家里顺。倒了几次，母亲说，老祖宗来了，我问母亲为什么不看见老祖宗？母亲告诉我，只有小囡（刚出生的孩子）看得到，我大了，俗化了，当然看不到的。

　　这个过程里，父亲基本在灶间烧菜、烧饭，一只菜烧好了，父亲就端上来。来回奔跑，快速奔跑。菜放什么地方，由母亲放置的。母亲的另一个任务就是看香。这个看香头，值得一说，母亲告诉我，老祖宗吃的好不好，喝得满意不满意，就要看香头，香头齐整，烧过的香白化了，但不落下来，是好事。母亲过几分钟后，都要看一看香头，如果香头七上八下，母亲的脸色就很难看，母亲会对着香，不断地念叨，哪儿做的不好，明年争取做好，全是检讨自己又鼓励自己。有一回，香头极为齐整，像刀削的一样。母亲两眼放出异彩，高兴地说，儿子。你看看，香齐整的不得了。说明老祖宗满意，老祖宗满意了，家里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好。

　　做年夜的过程繁琐、冗长，而且一点也不能乱。其间母亲还叮嘱，人不可乱走动，心要诚，人要正。有时候母亲是用眼神与父亲交流，与我交流，我们也都理解的。做年夜的长短，取决于香燃烧的速度，因为只有到香燃光了以后，我们才被母亲喊去磕头，全家人磕头结束，母亲才开始烧锡箔纸，烧锡箔的火是父亲点的。锡箔纸烧着了，很旺。母亲说，这是给你父亲那边的老祖宗的，这是给自己娘家那边的老祖宗的。当锡箔纸变成一缕青烟，我的视线还在那缕青烟里，一直到它化为灰烬。我那时想：老祖宗真的能收到钱物？老祖宗真的来过我们家？这些话不能说出口，但母亲看懂了，她假装自说自话，老祖宗来过了，喝过了，拿着钱，回去吧，明年再来。

　　那时候，我心里也感觉这可能是真的，其他不说，那间做过年夜的房子里，确实仙气缭绕，久聚不散，而且空气的味道有点咸，有点淡，确实与平时日子的味道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