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全鸡全鸭,蹄膀斤把重,鱼是半生熟,干丝整两张,不炒的。米饭现烧,浅碗,酒是黄酒,酒盅放八仙桌三面,南面空着,放蜡烛,上香用场。第一次斟酒了,做年夜就开启仪式。母亲开始化锡箔,化了十余分钟,待锡箔燃点未尽之时,母亲双手作揖,然后说,今早做年夜,老祖宗吃好用好,望老祖宗保佑全家,然后就磕头。磕好后,父亲磕。完后,母亲对我们说,快过来,给老祖宗磕头。我们兄妹四个,鱼贯而出,我先磕,挨下来三个姊妹。我磕头快,母亲说,对老祖宗说了吗?说啥呀?母亲说,就是要老祖宗保佑你读书读得出。我说,老祖宗肯定帮我,不说他们不计较的。母亲对我三个姊妹叮嘱,你阿哥忘记说了,你们相帮说说话,姊妹们嗯嗯嗯,都给老祖宗磕头了,磕得比我有样。磕头完毕,顿时觉得客堂里的烟雾成了仙气,仙气缭绕,所有角落,都是敬意,都是暖意,也都是春意。
这样的磕头,从我五六岁起开始,磕了几十年。2018年做好年夜后,母亲已经八十有五。母亲到底老了。母亲对我们说,从明年起,年夜,你们要自己做了,我们齐声嗯嗯。我们从此知道,原先的母亲做年夜等于我们做年夜的日子宣告结束。我们四个小家,都要学会做年夜了。好在几十年看过来,道道工序都记在心里了。大家觉得,自己做年夜也是应该的,在我看来,并且饱受爱的祖宗里,太奶奶早走了,爷爷也走了,2017年4月,父亲也走了。现在,是该轮到我们对祖宗表达感情了,况且海边村的家家户户都保持着这一习俗。大家觉得这样做,先对得起祖先,再对得起自己,不做年夜,过年的心境会有些不安宁。做好年夜后,第二天,我们开始掸尘扫灰,主要的任务是清除一年的积尘,清理平时乱堆乱放的杂物。在海边村,这道生活就叫做“抖蓬尘”,其实就是打扫卫生,寓意是明显的,就是把屋里弄整齐,好干干净净地迎接春天。
在我的记忆里,做年夜与掸蓬尘是过春节之前不可漏却的重要活动。哪个先做,没有定规,所以有时是先掸蓬尘再做年夜的,是颠倒的,颠倒是另一种的秩序,只要认认真真地做,一样不碍事。关键是确保质量。掸蓬尘很有道道,一是家庭成员全员参与,称得上是一次积极的,有规模的群众性卫生运动。二是分工极为明确。我记得掸蓬尘开始,父亲将芦花扫帚扎在长柄竹竿的顶上,用这个清扫房顶上的烟尘、蜘蛛网。这个活儿量大,强度高,需要臂力,心也要细。母亲担心父亲漏掉地方,她就扎好头巾,眼睛朝屋顶看着,指挥着父亲这儿要掸一下,那儿要掸一遍。有时两人会发生争论,父亲说弄过了,母亲说还没有,母亲那时会说,儿子看看。我一直偏向母亲,阿妈说的是对的。父亲只好把竹竿移过去再扫一次。
蓬尘掸好以后,我们就开始收拾地面的杂七杂八了,只看见,母亲在面盆里放了些许的清水,端到每一个房间,用手匀匀地泼在地上,然后掸掉碗橱、桌椅上的尘灰,最后才扫地,地扫了几次,到最后,水泥地会发亮,泥地会发黑。收拾之后的家,灶面白亮了,房间清新了,客堂明亮了,桌椅光鲜了,碗盏整齐了,连鞋子也是一字排成行。一天过去了,里外都变样。母亲很满意,对我们说,把衣裳脱下来。我们明白,掸蓬尘任务完成了,父亲可以喝茶抽烟去,我可以串门,叫上几个小朋友,一起到仓库场去。母亲在屋里忙这忙那。父亲对母亲说,你歇一下。母亲说,还没有忙好。是的,没有忙好,比如,我们脱下来的脏衣服,我们换下来的脏鞋子等等。后来的几天,我看见母亲的活儿就是磨粉,磨了一缸;父亲经常性去镇上。到了晚上,我顺着灯光去母亲房里,母亲在三门橱里翻出翻进,我看见了几件新衣裳,还有几双新鞋子,我晓得这些主要是我和姊妹们的。
做年夜做到现在,从未间断,只是现在换了操持人。不过心里一直想一些问题:为什么要做年夜,为什么食物要自己洗自己烧,为什么要全鸡全鸭?至今还没有想透彻。总体感觉,这做年夜的过程很繁复,但规整,也虔诚,可以让我们懂得内容与做法,也让我们知道按规矩办事,按传统做事,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另一方面,因为仪式的周正与周全,可以让我们心存敬畏,敬畏天地,敬畏规则,敬畏先人,促使我们保持正道与克己守礼,除却心内的龌龊。事实也如此,我们好生活着,吃香的喝辣的,穿漂亮的用最先进的,先祖却与我们阴阳相隔,心里总是沉落落。春节里,时间相对集中,日子相对闲适,这时给他们送点吃的用的花的,这应该是我们对他们感恩与怀念的一种方式,同时也是义务,也是责任,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他们的现在,就是我们的未来,天理与人理,无由回避,无法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