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读小学放暑假,我就去南汇老港看外婆。中午未到,去了二舅家。二舅妈见我来了,迎我进门,说中饭就在二舅妈吃,二舅妈喊过儿女,叫他们和我一起玩,自己就出门了。大约过了个把钟点,二舅妈回来了。二舅妈赤着脚,一身是水,像只落汤鸡,但一脸都是得意,手里还握着一只网袋,网袋里白亮的是鲫鱼,乌黑的是河虾。二舅妈说这是中饭小菜。我笑着问二舅妈,这是哪里买的呀。二舅妈嘿嘿,捉的。后来我知道,这鱼虾是捉的,是二舅妈在仓库场旁边的大河里摸的。二舅妈其时四十来岁,一个女人家,为了一个外甥有鱼有虾吃,扑通跳进了河里去摸,这是什么恩情,我说不清。我到今天还记着二舅妈这件事情,一想起二舅妈的摸鱼摸虾,就想起二舅妈的种种好处来,就想到自己也要做些好事去。我想至今为止,平日里能够向上、向善,这与二舅妈跳河摸鱼的事情密切相关。
类似于这样的事情,我遇到过几次,每一次都让人生受益。
我十四岁了,队上派我和其他三位小朋友摇船去护塘里面的河流捞水草。一个中午,船停桥洞下休息,抬眼看见,月牙形的桥孔顶口垂下一根已经成熟变硬的豇豆。豇豆光亮无比,足有一米。想起家里的豇豆,只有筷子那么长,心动了,随手摘下,暗喜:用眼前的这个豇豆种子,来年家里的豇豆就会吃不完,可晒干。回家向母亲炫耀,这事情让爷爷知道了,说我做贼了,横竖要打我。我拔腿就跑,爷爷在后面追我。我越过河滩,跳过垄沟,爷爷也是,但爷爷明显吃力。爷爷一边追,一边喊,高家不能出蟊贼,要打折摘豇豆的手。旁边的人劝着爷爷,但爷爷得理不饶人,说不打死我高家要闯祸的。看着这架势,真的担惊受怕,怕晚上爷爷算总账。也打从那天起,我就知道,只要不是自己亲手种出来的东西,即便是野生的,拿了就是贼。这个想法根植在心里,到现在为止,还有强大的警策作用。当年爷爷的追跑唤醒了我的良知,这于我而言是一生里不可或缺的恩情。
我读高中时任语文课代表,有一次文言文预习,语文老师张大文检查预习本,一个个挨下来,张老师检查一个面孔笑一下,是的,没有一个同学不预习的。轮到我了,张老师信心满满,拿起我的预习本,一看,发呆、惊异,前后翻,找不到,老师一脸怒火,停顿了一下,拿起我的预习本,往我课桌上砸了下来,咣当的声音响彻教室。上课结束后,老师说,高明昌出来一下,我以为老师还要说我,神经有点紧张,岂料,到了门外,老师说,刚才我的态度很不好,我向你做检查,道歉。当晚老师还专门来了我家,看望我。我如释重负,心里开心极了。我那时起知道,人说老师是蜡烛,我说我才是蜡烛,不点不亮,一点就亮。自那后,我的预习一直没有偷懒过。我那时起更知道,做错事的道歉其实只会增加别人对你的信任与景仰。后来我自己做了老师,一旦感觉自己的话语出格,自是学会了道歉。我想我的内心世界,有谦卑,有谦逊,有虔诚,有礼貌,这与张老师的道歉大有关系,心底里学会道歉,比学会断文识字应该更重要。
我在光明中学教书时,碰到了一位顾姓的前辈,他和我住在一个宿舍。每天下午放学后,顾老师要么去学生家里闲说农事与读书,要么就在宿舍里读大书、出试卷、刻钢板、批试卷,几乎每天到深夜,而且第二天上班也是第一个,教书始终充满热忱,苦也不知,累也不懂,敬业到了忘我境界。我后来也上两个班级语文,也学着顾老师的做法,到学生家里家访,回到宿舍,也开始出试卷,刻钢板,批试卷,与顾老师一起,坚持工作到深夜,有时确实感觉很吃力,但一看到顾老师那股劲儿,我就一句话也不说。我工作到现在,通常情况下都不说累的,为什么,我以为当年顾老师身体力行影响了我的人生价值观,这种影响深入骨髓。看起来,人生的许多教育不需要声嘶力竭,一个行为可以左右终身,我想这就是。
我的父亲三年前走了。父亲得病时,我辞去了一切工作,专门侍奉在父亲身边,做父亲看病的司机,做父亲饭食的大厨。六个月后,父亲安然离世,举家悲痛。家族里的人看见了一切,提出了一个口号,生意要学某某人;敬孝,要学高明昌,我成了家族里孝顺父母的一个看得见的榜样,很光荣。其实真正的榜样,是母亲。我打小就看见,一生侍农的母亲是如何孝顺爷爷的。爷爷牙齿掉落了,母亲咸菜切得很细,像米粒,而且叮嘱我们也要切得细一点。爷爷一个人住一间房子,爷爷的被褥都是爷爷上茶馆去后,母亲偷偷拿来洗的,等爷爷回家,母亲早已铺好,像原来的样子一样。照顾好爷爷的自尊,照顾好爷爷的生活。爷爷一生素朴,一生整洁,一生幸福。我想,首先是爷爷自己做出了长辈样子,值得我们敬奉,其次也一定因为母亲的孝顺,母亲的体贴。现在父母老了,轮到我们孝顺了,而孝顺的榜样,就是我最最亲爱的母亲。
我把这些当恩情,恩情让我也成了不忘恩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