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香草,说不上谁追求谁,是水到渠成吧。我一直感激香草,她是旺夫女人啊。
●我知道田尚宇跟你聊起我们小时候的经历,那些偷鸡摸狗的事确实没有少干。我们都是一个村里的,东宅小囝哭完,西宅小囝接着哭,隔三差五挨爹娘揍。最滑稽的是,他给我取“黑皮”这个绰号,看来我要背一辈子了。叫我“黑皮”最起劲的是香草,她胆子大,像个野小子,与我们整天玩在一起。
我和香草是同岁,但我比她晚一年上学,与小一岁的田尚宇倒是一个班念到初中。香草初中毕业没有参加中考,跟着村里几个姐妹去上海打工。第二年,我初中毕业时,看到打扮洋气的香草休假回来,她老远喊我:“黑皮,你还在念书,当大学生呀,想不想跟我出去打工,厂子里正在招人呢。”我站住,与香草说话,她身上有股香气直冲我的鼻子。我问香草:“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香草说:“黑皮,在乡下呆傻了吧,这是外国进口的香水,好嗅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一个乡下人哪里知道香水这东西,还是什么外国的。我对香草说:“好嗅,狗嗅了是不是就想亲你一口。”香草听了一点不恼怒,反而高兴得哈哈大笑,并将身子凑上来,有点挑逗地说:“黑皮,看你黑得像条小狗,你亲我呀,亲我呀。”我一边急忙朝后退,一边嘴上说着话:“香草,你什么意思,骂人呢,当我是狗啊。”香草告诉我,上海有些大老板,手里拿着砖头一样的“大哥大”,跟班前呼后拥,有钱人,好威风。她说:“黑皮,你一个男人,读书,不就为了赚钱,那有钱赚了,还读什么书。”我被香草这番唠叨,搞得头晕。稍停一下,我接过香草递来一块糖,剥了糖纸,将糖往嘴里一丢,顷刻那甜味浸透口腔,一丝丝向胃里流动,流遍全身,身体有点飘起来的感觉。“香草,你这糖也是外国的吧。”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糖,我想一定很高级,香草肯定赚了不少钱。香草说:“那倒不是,在上海南京路买的,上海的店里都有,村庄里当然不会有了。”
有一点我还是想不明白,香草说有钱赚,那钱在哪里呢?香草推了我一把,她说:“你这个死黑皮,厂里做工,每个月都有工资的,有时还会发奖金,你爹在渔场撑船,做一年抵不上上海厂里一个月工资。”我爹是帮人家撑船捕小鱼,又没有文化,哪里会赚钱。就像我出生时取名字,我爹在渔场做事,随口让我娘叫我“渔场”算了,看得出我爹是潦草脾气、一笔带过的人。而童年时的玩伴田尚宇叫我“黑皮”,倒出了名。田尚宇是村庄里最羡慕香草的人,说她长相标致,懂赚钱,有眼光。他初中毕业不想中考,要跟香草姐出去打工,被他爹打了一顿,才消了辍学念头。我爹出门十天半月泡在渔场不是织网,就是出海捕鱼,从来不管我,不想管,也管不住我。我娘由我妹陪着,历来不插手我的事。
●香草假期休完,她带我去了上海。第一次进城,我辨不清东西南北,沿街商店、小吃店比村庄房子还多,那些饭菜香味满街飘来飘去,我的肚子老是觉得饿。香草一副看穿我的样子,她说:“黑皮呀,我刚请你吃了饭,一条街没有走完,就又饿了,你是饿死鬼投胎吧。”我告诉香草,跟她来了上海,不要再叫我“黑皮”了,让城里人听见,难为情。其实,我知道香草才不管这些呢,她反而左一个黑皮右一个黑皮,叫得更勤了。走了一会儿,香草突然说:“黑皮,你别再说饿,进了厂子里,吃的饭让你吐出来。”我不知香草啥意思,不就吃她一顿饭嘛,用得着说这些难听话?我忍着,毕竟是我跟着香草出来打工赚钱,她是帮助我啊。
到了厂里,我嗅到一股塑料烧焦的味道,还有一种乡下医院里消毒药水味,这种怪味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肚子里肠胃开始翻出酸水。香草带我进了一间办公室,一个光头男人亲热地叫着香草,“妹妹,到乡下好几天了,看看侬脸孔都晒黑了”。香草接过话,“阿哥,你瞎说啥,我给你带来了人,是我一个村里的邻居,他叫黑皮,大名宋渔场,你工钿开爽气点”。香草头转过来看着我说:“黑皮,这位是袁厂长。”我叫了一声“袁厂长好”。袁厂长点了一支香烟,说厂里正缺人手,来了好好干。就叫香草带我去二车间报到。二车间工头是个女的,她安排我先到末道工序干包装。
这是一家街道集体小厂,生产塑料制品,当初是解决街道失业青年、困难户、劳改释放人员就业而创办的,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几乎没有上海人愿意在这种厂子里做工了。有的长期请病假,跑到广州贩牛仔裤、电子产品等紧俏货;有的停薪留职;路道粗、有背景的跟着一两个行家去乡下小镇搞乡镇联营企业,或跑到国外“洋插队”打工,而这家小厂只好招农村进城青年做工,维持运转。我做的活,是从流水线到最后成品,将产品打包装箱,封箱,贴上商标,拉到仓库堆放,是最没有技术含量,主要靠力气。但每个月能拿四五百块工资,我觉得比村庄种地要赚得多。香草在一车间当工头,大概相当于车间主任,权力蛮大的,工资也高不少。平常在厂里,我很少见到香草,在车间边上,她有一间小办公室,有事她把班长叫进去。有一次,我走过一车间办公室,听到袁厂长在跟香草讲话,袁厂长说,“香草,侬今后不要叫我阿哥,叫我爷叔好啦,我家里有个儿子与你同时代人,阿拉是隔一代的人。”香草嘴巴也是厉害,她对袁厂长说,“你叫我妹妹,我当然叫你阿哥哟,有啥不对啦”。看到有工人走来,我就跑掉了,没有听他们继续聊下去。
●在这家工厂,我一干就是二三年,生计问题算是暂时解决了。为省路费盘缠,我很少回村庄,好在住在厂里搭建的彩钢板临时房里,不用自己掏钱,一日三餐吃食堂,比外面小饭店省钱多了。其实,平时抽烟、喝点小酒,看几场电影,给工头、老阿姨买点瓜子吃吃,余下的工资并不多。要说省钱,在村里生活比城里开销少,那时乡村落后,赚不了钱,也花不了多少钱,吃的东西都是自家种的。香草比我多回去几趟,我就托她把工资带给我娘,好让家里和我妹妹读书用。厂里有一半工人是上海人,他们觉得我黑皮是蛮懂得省钞票,经常开玩笑说我赚钱回乡下讨老婆,做我的女人肯定日子过得不会差。这些闲聊,我是听听而已,他们哪里看得起乡下人,刚进厂报到时,总是问我乡下电通了吗?去你的,都是一个上海市的,城乡差别有那么大吗?特别有意思的是,我一个班组干活的老李,他悄悄地跟我说,袁厂长家有个女儿与我差不多大,就是人长得矮小点,身高停在一米四,再也不长了,初中毕业,一直失业在家,不愿意出去工作,说是介绍我做上门女婿。我嫌老李啰嗦,就告诉他,我在乡下有相好的。老李紧盯不放,他说你的相好是不是香草啊。我开始不搭理老李,他有点神秘地说:“黑皮,你不晓得吧,我听说袁厂长还有一个儿子,快三十岁了,袁厂长要香草做他儿媳妇呢。”这个事,香草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我与香草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真有这种事,她不应该瞒我。
一个星期天傍晚时分,香草从村庄回城准备第二天上班,我娘托她给我带来乡下的一点吃食。香草告诉我,田尚宇考取高中了,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这个我一点不觉得意外,尚宇是块读书的料。我纳闷的是,要是不问香草与袁厂长儿子的事,她是不肯讲的。我不想兜圈子,就问了香草。香草倒好,脸孔一板,她说:“你这个死黑皮,又想啥呢,袁厂长是讲过,他儿子不争气,轧了坏道,交了烂朋友,吸过毒,送戒毒所戒毒,人出来后,总觉得抬不起头做人,人瘦得像一根柴秆,没有力气做工,一直养在家里,袁厂长是想让我劝劝他儿子,年轻人之间好沟通。”听了香草的话,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心里宽畅多了。“香草,要不我与你找个时间,一起去劝劝袁厂长的儿子吧。”香草说:“不行,我们一男一女像对小夫妻,会给袁厂长儿子刺激的,弄不好反而坏事。”香草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接过话:“香草,那你做我女朋友好了,这样介绍起来大家不会太尴尬。”香草眼睛向上一挑,哼一声:“黑皮,你厚脸皮,乡下楼房没一间,跟你谈朋友到羊棚里谈啊。”稍停片刻,香草又说:“除非你当了老板,上海有套房,我就嫁给你黑皮。”我听了香草这话,真是激动人心,不管她是调侃,还是讥讽,我对香草说:“你这话当真?”香草笑着大声说:“我香草说话算数,当然当真啦。”
这是一次关键的交谈,我意识到一个男人的自尊,即使我当不成老板,仍住着工棚,娶不上香草,但我必须在城里努力一把,绝不愿意看到我村庄里香草姑娘,做袁厂长儿子这种人的老婆。另有一个原因是,田尚宇读了高中,再过三年,他考上大学,我还在厂里卖力气,那我会被村庄里的人笑话死了,所以无论如何,我不能被他甩太远,真要那样,不要说讨香草为老婆,就连做个普通朋友,都会被她看不起。
●一天晚上,我请来上海后认识的新朋友阿二头喝酒,他在一个电器配件厂做机修工,以前听他说起有个松江亲戚是建筑老板,关系处得不错。这个建筑老板的堂姐是阿二头的娘,她嫁到上海一连生下三个光头儿子,阿二头排行老二,两家经常走动来往的。我打算托阿二头问问,建筑老板那边有什么活,准备包一块下来,我与阿二头一起干,总比打工赚钱多。阿二头也是一个想发财的人,那时市场经济放开好几年了,各种经济实体或个体户,正流行当老板,好像当了老板才算有花头。我和阿二头一拍即合,做起了老板梦。
第二天,阿二头骑自行车来找我,他说:“黑皮,这事成了。”他有点激动,我让他慢慢说。阿二头猛吸一口烟,掐灭烟头,说这个建筑老板,阿二头叫他伯伯,手上有两个工地开工了,正缺人手,那个在松江的16000平方米标准厂房,他做土建,让我俩接手做水电配套工程,前期由他垫资。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阿二头办事效率高。当天夜里,我找香草说了这个情况,她起初有点不相信,说哪有这等好事,被你黑皮碰到了,看来我跟你这辈子必须呆在一个村庄,不迁户口了。有了香草的支持,我的老板梦仿佛就摆在眼前。
接下来,我向袁厂长提出辞职。阿二头停薪留职,他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我与阿二头做了分工,他主要与他的老板伯伯先谈合同事宜,我回家乡小镇摸情况,看看是否物色到有施工经验的电工、管道工等人员。几天转下来,我的水电配套工程施工队伍拉起来了。一切进展得比较顺利,这全归于建筑老板沈伯伯的大力帮助,他有心让我和阿二头两个年轻人出道,有时半夜三更他还给我俩培训,多方面得到他的言传身教。
这个工地做了整整三年,我从一个不会看图纸,对建筑行业一点不懂的门外汉,在沈伯伯的指导下,通过驻扎工地日夜苦干,学习积累,我成了行业的骨干力量。香草休息天经常来工地,看到我比在厂里时晒得更黑了,心疼地说:“黑皮,要是挺不住,咱不当老板,不要房子,回乡下去,行不?”我对香草说:“你还没有成为我老婆呢,我怎能放弃目标。”香草依偎在我的胸口,她轻轻地说:“傻瓜,我当初带你到上海打工,村庄里那么多人,为啥只带你啊,你真不懂我的心吗?”那时我真没有往那方面想,我是为了逃避读书,才离家打工。我抱着香草的肩膀问:“香草,你身上的香水味呢?”香草老实地说:“你在工地那么苦,我还抹啥香水。以前回村庄,怕村里人嗅到我身上留着的塑料怪味,才洒一点香水冲味。你以为我进了城忘了爹娘不成,你也太小瞧人了。”
第一个工地完成后,我和阿二头跟沈伯伯又做了几个工程,总共跟了他有五六年。后来,我与阿二头各自做工程,都当了老板,有资源共享,有事联系,平时各忙各的。我的生活改善了,在上海买了一大一小两套房子。香草呢,在城里,我俩当然成了夫妻,现在女儿都上初中了。我与香草,说不上谁追求谁,是水到渠成吧。我一直感激香草,她是旺夫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