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知青子女,母亲是上海人,她出生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从小过着比较优越的生活。至今,我的外婆家在愚园路一幢宽敞的旧式高级公寓里。那里除了外公外婆,还有我的两个舅舅家。
母亲属69届初中毕业生,毫无还价,一律上山下乡,所谓“一片红”。母亲跟着同班同学报名去了云南。她分配在云南的勐腊,那地方离昆明好几百公里,当时乘车要几天几夜。勐腊是一个偏远、落后、荒凉的农村。我在外婆家见到当年母亲寄给外婆的照片:一个荒野的农村,一大片枯黄的草原,几间矮小、零落、破败的茅草房,这就是当年母亲生活、劳动的地方。
母亲和她的同学们年轻、好激动,开始奔赴云南时豪情万丈,决心改天换地,建设新农村,但面对着艰苦的环境,艰苦的生活,艰苦的劳动,日子一长泄气了,消沉了,母亲常常来信诉说着苦闷。外公外婆毫无办法,只能暗暗的流泪,不断地寄去食品以资关怀。
母亲他们在遥远的地方四五年了,但听不到对知青有什么政策,随着年龄的增长,男女青年也谈起了恋爱,有的是同学,一个队里的;有的是找了邻居“小芳”;也有的嫁了当地的农民。听外婆说,当时母亲来信征求意见,她看中了一位男生,也是上海人……但外公外婆竭力反对,他们害怕,两个知青成家了,那就永远落户在那里,再回不来上海了。
那时听说有一个政策,如果女知青在上海(或其他地区)有了对象,可以调去。于是外公外婆千方百计地寻找这样的对象。先从亲戚中找,终于找到一个对象,是外婆妹妹婆家的侄子,曾经在少年时代十五六岁时跟外婆的妹妹来过,长相不错,人也聪明,比我母亲大5岁,现在当教师,家境也好。那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赶快去人说亲。一番努力的结果是:小伙子看了母亲的照片则有点动心,说还有印象,他蛮喜欢的,但他的父母不同意,因为从外地调来是十分麻烦的,他们也没什么脚路,再说就算调来了,又不可能分配工作,那么等于找个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不划算。于是婉言拒绝。在朋友中找吧,外公交际广,有不少条件好的朋友,但试探之下,不行。人家青年要求高,在外地插队的,人也没见过,怎么谈?再说提到在外地,在云南,人家避都来不及。外公外婆失望了。
那时还没有电脑,没有上网一说,于是老两口见一个说一个,希望仁人君子行行好,拯救他们的女儿脱离苦海,离开云南回上海。广而告之,倒也有效果,有人找上门来了,一个是说家庭条件十分好,就是儿子生过小儿麻痹症,跛足,待业在家;另一个是年过40的中年人丧偶,有一男孩子。外公外婆这一下气得不得了。
正在此时,哪知母亲那里出事了,说是他们队长的儿子看中了我母亲,由人介绍逼我母亲答应。外公外婆还来不及表态反对,说是已经怀孕了,只得“奉子成婚”,这不同意也得同意。远在上海的外公外婆鞭长莫及,一点办法也没有,外婆气得生了一场病。
这怀上的就是我,我是一个不是爱情的结晶品。我是无辜的,可害了我,也害了我母亲。
●我的父亲是一个不肯读书的、没有文化的人,就因为他是队长的儿子,认为了不起,为所欲为,他要天上的月亮,他的父亲会请人造梯子去摘月亮。他看中哪个姑娘,那就是哪个姑娘倒霉。听说有一次,当我母亲看望了一个朋友,也就是母亲曾钟情的那位男生,他因劳动事故,受了重伤。父亲知道后,把我母亲毒打了一顿,为此母亲躺在床上有几个月,而且从此,不许母亲走出家门一步,也不准母亲回上海探亲。
可怜的母亲在抑郁、痛苦中生活了几年,在我5岁那年,她才30多岁,竟去世了。她的百般委屈无人知。
我失去了母爱,也得不到父爱,孤苦伶仃,住在云南自己的家,就像是生活在陌生的牢狱中,于是我怕看大人阴森森的脸,怕听大人高声的呵斥声,怕天黑,怕见生人,再后来,受到了继母的虐待……
外婆家因母亲的婚姻而气愤之极,对女婿的仇视,使他们不想认我,于是断绝了我和外婆家的联系。我犹如荒原上的一棵小草,让它自生自灭。
直到我8岁那年,外婆家发话了,一定要接我去上海,当我懵懵懂懂到上海时,看到陌生的外婆外公,舅舅舅妈,我哭了。外婆第一眼看到我时,也哭了,因为十几年前送走了花骨朵似的女儿去云南,此刻换回来的是骨瘦如柴的一个难看的小生命。能不悲痛吗?
感谢我的外公外婆让我在大上海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在老人家的抚育和爱护下,茁壮成长,从小学到中学。
但是,我竟遗传了外地父亲的基因,长得很丑,面孔黑黑的,身材也比较瘦小,五官也不清秀,加之七八年来过着半虐待的生活,形成了我自卑、胆小、好哭、沉默寡言,这些不讨人喜欢的性格。我也常听到邻居们讨论:阿英(我的小名)是半个外地人——她爸是蛮子……带有鄙夷的评价,所以我也不去和弄堂里陌生的孩子作伴玩耍,比较孤单,只能跟着外婆左右。
特别当我看到大表弟,小表弟他们各有爸爸妈妈,只要他们一在家,他们的爸爸妈妈跟孩子逗乐、嬉戏,我就非常羡慕,甚至想哭,于是想到了妈妈,我把妈妈的照片放在身边,苦闷时看看照片上的妈妈。
有一回,我躺在床上看照片,不觉睡着了,外婆看到我手里捧着妈妈的照片,而脸上挂着两滴泪珠,外婆见状心痛地哭了,就收回了照片,再也不许我老拿着妈妈的照片看了。但我多么渴望有妈妈的爱护啊。
我的智商也不高又像可恨的父亲,自己觉得读书很认真,可结果没有考上大学,只取了高职。后来在一户机关里当文职人员,收发文件,做做报表,管管资料,有时打打字。不过我已很满足了,因为我有了工作,算是自立了。
因此在单位里表现得特别好,总是第一个人踏进办公室,然后搞搞卫生,收拾办公室。对领导唯命是从,对同事和和气气,骨子里也有自卑和胆怯的特点。几年来,自己扮演的是一个“小公务员”的角色,循规蹈矩,谨小慎微,但不合群,几乎没有一个知心朋友,因为我从来不会敝开心扉跟人家倾吐什么,别人也难以接近。当然我就不可能有男友,直至26岁了还是独进独出。
外公外婆着急了,东托西托要我去相亲。尽管我怕相亲,拒绝相亲,因为自知长得难看又不善言谈,可拗不过家里的几位长辈。说出来真叫人难堪,也去相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这对我打击太大了,就倔强地对外婆说,我哪怕一辈子不嫁,也无所谓。
●已经30岁了,我的“待字闺中”让家里的长辈急了,于是像推销滞销产品一样打折出售,或者说是优惠价。我的条件:一、只要对方有固定的工作,人品好;二、不论彩礼多少;三、婚房可以由女方负责。终于有应者上门,那当然是家庭经济条件差的,或者长得丑的,没人看中的。
在我31岁的冬天,我终于出嫁了。丈夫是一家工厂里的普通职工,兄弟两人,父母都是体力劳动者,工资低,他本人中学文化水平,厂里的先进工作者,长相不错。我满意他本人的条件,欣然同意。
丈夫名王德明,虽然结婚了,其实我们还不太熟悉,我们没有一起去看电影,没有上过饭馆,更没有在花前月下散过步,只有过几次拘束的相会,一桌吃过饭,我们真是先结婚后恋爱。看来不少大龄青年,往往因为拖不起了,匆匆结婚,其实有点冒险,如果结婚后发觉合不来,那不就惨了。谢天谢地,幸好我这个险冒得好。
结婚对我来说,是人生的大转变,我慢慢地变得有自信了,开朗了,话也多了,喜欢和丈夫德明唠唠叨叨地说话了。应该说,德明是个好丈夫,他从不批评我什么,而且常常表扬我。譬如说,我从外婆那里学得不少厨艺,烧菜,做点心。德明竟高兴地说,我真有福气,讨了个好老婆,烧得一手好菜,这是幸福一辈子的。这还不算,有时他会邀三五知己,来家吃我烧的菜,在朋友面前夸我这个妻子。我好有面子,他从来没有认为我长得不好。总是说“人因为可爱才美丽”,“人要紧是内在美”。这给了我信心,我也不必自卑了。
德明他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习惯,他能吃苦耐劳,对工作是十分勤奋的,所以多次评为先进工作者,面对这样的丈夫,我还有什么不称心呢?我感到那一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两年后,我们生了个儿子小明,德明很喜欢孩子,一下班他会抱孩子哄孩子,孩子的事他都肯干,真是个好爸爸。三口之家,其乐融融。
德明仕途顺利,从普通工人升职任厂里的中层干部,后来又担任了副厂长。在改革开放的浪潮里,他们这家厂也有了新的气色,我也闹不清情况,反正转型了,不叫工厂,叫什么公司,他担任了副总经理。
随着他职务的变迁,人是有点变化了,当然一个是忙,常常不在家,晚上深夜回家,有时彻夜不归;饭局多了,直到家里的饭基本不吃;关心我和儿子也少了。总之少了不少家庭乐趣。但我也想得通,他事业有成,也是为了这个家,我要支持他,家里的事不能再依赖他了,我得独自撑起。
●德明开始在生活上也有点变化,譬如说,他以前从不讲究穿着的,现在是西装革履,像模像样一个经理。出入也有了汽车伺候。最让我感到惊奇的是他学会了喝酒,往往深夜回来满身酒气,醉醺醺的样子,语不成句,已经没法和他正常交流了。我心中苦闷,怎么成了个“酒鬼”了,这样的事业正常吗?有时他出差在外,几天不给电话,也不问问儿子的情况,儿子原本是他的宝贝疙瘩。
但我也没多想,只认为男人总是以事业为第一的,应该理解。我一如既往地温柔体贴他,只劝他少喝酒,酒是伤身的,劝他不抽烟,提醒他保重身体。
忽一日,我的大表弟严肃地跟我谈了一次话,这次话让我听了如晴天霹雳。他说,德明姐夫现在有些不对头了,他说他与一位女性有染,在场面上几乎是公开的,圈内人都看到。那女的不是一般的“小三”,而是很有手段的一个神秘女子,她本身也有钱,也做生意。听说最近两人合股一个项目,投资是很大的……要我赶快关心一下姐夫。
我一个不经世面的小女人,怎么禁得起如此惊吓,六神无主,只得央求表弟帮忙,留心和提醒。
于是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德明回家,我清醒地觉得我此刻不是为“女人”吃醋的问题,而是有关经济钱财的大事,有关德明的名誉、地位、前途的大事。
等呀等,深夜了该回来了,可人还是不归,也没有一只电话,我耐不住了,赶快打电话,可没人接,接打几次有回音了,但只有两个字:“有事”。
第二天开始德明几乎失踪了,打手机,不是关机就是“对方正忙”,或者“无人接听”。我再干着急也没有用。急呀,紧张啊。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向表弟求救,他答应去打听,一直到第二天的中午,表弟的电话来了。
他说,姐,你别着急,姐夫是出事了,是那个坏女人抽掉合股的资金卷款潜逃国外,姐夫情急,竟赶到马尔代夫去追找她,现还在那里,估计就会回来的。表弟说他立刻来看我。
见到表弟,如见到救星。他告诉我姐夫与这个坏女人的交往,时间不短了,他也在前天才听到朋友说起。他奇怪的是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应该说,我有责任,教子而不相夫,但现在不是我捡讨的时候,我只想知道这件事的后果。据表弟分析,是一件受骗的事,经济方面损失很大,但这是德明自己的积蓄,没有损失公款。听后,在痛苦中稍微心定,不会影响德明的全部事业。
在第三天的清晨,德明终于回来了,但站在我面前的丈夫,几乎不认识,蓬头垢面,衣冠不整,面色憔悴。见到最牵挂的人回来了,情不自禁地抱住他嚎啕大哭。他立即拍着我的肩膀,为我擦着眼泪,说“阿英,我对不起你和儿子。”
我堵住他的嘴,对他说,只要你安全回来,比什么都好,你别说话!现在的任务是休息,洗澡,吃饭。他面对我的宽慰显然很感动,眼泪在滚动。他乖乖地去洗澡了。然后去看看熟睡中的儿子,儿子被爸爸滴在他脸颊上的眼泪惊醒了,然后一跃而起,勾住他爸爸的脖子叫着,爸爸你到哪里去了?我和妈妈都想你呀!目睹这一幕,我的心转悲为喜,在这世界上,我们最亲的三个人现在都很好地在一起,我太幸福了。这是此刻我最大的满足。
早饭后,我提议德明正常上班,衣着整齐,态度自然按照往常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公司里的人怎么看暂且不管。我呢,下午借故也去德明公司找他,见见他们公司的人员,客客气气地跟他们打个招呼。我不想因为坏女人的事,别人加油添醋糟蹋德明,我的出现证明后院没有起火,以正视听。
我对德明的这次错误原谅了,原因是他主要是被金钱冲昏头脑,急于积累财富,于是误入陷阱,受骗上当。至于与坏女人的交往,乃是他经不起诱惑。男人经不住诱惑也是有的,而且还不少,我不必计较他什么背叛。只是我倒要好好注意,牢记“一个好女人是一所好学校”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