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事
倾诉与聆听,都市与乡村的情感故事。请勿对号入座。(图文无关)
口述:梅倩 文字:刘千荣
坐在位于金山海边影视公司的办公室里,我沉浸在电视剧创作的激情中,闲了我也会出去散步。那其实是一个郊区小镇,远处还有农田,让我想起我在陕西的乡村老家,以及曾经走过的坎坷人生路。
◆按照现在的年龄段划分,我是85后。我12岁小学毕业升中学,是全乡的“状元”,可是母亲不让我继续把书读下去,除了农村固有的重男轻女思想作祟,主要是我家兄弟姊妹过多。我放羊,割草,借来中学课本,在玉米地里偷偷学习。一向很欣赏我的小学老校长看到了,让我去学校当代课老师。这一下改变了我的命运。当时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带的班级居然考出了全乡第一名的成绩。送走了一大批山乡孩子去外面上初中,然而我还是在乡村,被艰难的命运所主宰着。
我毕竟只是一名代课老师,在村里人眼中是没有捧上铁饭碗的农民。按照我们那里女孩早早嫁人的风俗,上门为我提亲的很多。其中有个小伙在我们老家是跑运输的,算是见过一点世面,经人介绍我也就同意了。嫁过去以后,隐约听说这小伙子脾气暴躁爱打人,但那时毕竟太小,糊里糊涂就怀孕了。在剖宫产手术中,镇医院停电,大雪天非常冷,孩子落下重病。为孩子治病背了一身债的我和老公只好来上海打工还债。
◆我来到上海,在老乡的介绍下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为客人端盘子,这个活我也只是在影视剧里看到过,所以既紧张又兴奋。本来很简单的工作,却因为我天生动作不协调,笨手笨脚闹出了许多尴尬。上班第一天,端酸鱼汤上桌,就不小心洒了一桌,客人倒没怪罪只是哄笑起来,我羞得脸通红。客人又要开啤酒,我以前在老家,见父亲他们喝酒是用牙咬一下瓶盖,在桌上磕一下就开了,也照样来了一下,一桌人又哄笑起来……气得领班拿起开瓶器,做示范开给我看,还骂我是乡巴佬。我觉得我不适合在酒店工作,勉强做了一个月被辞退,尽管我拿到了工资补交上了房租,我还是被开黑车的老公打了一顿,骂我这个女人真没用。
失业的我还得想办法挣钱啊,在上海要生活,老家的公婆帮我们带孩子也等着寄钱回去。我跟老乡去工地捡过木头,蹬三轮车收过废品,去民办学校教过书,还做过保安。只要有就业的机会,我都愿意去干,日子过得异常艰辛。那时在上海市郊的某处废墟前,我用我曾经握过粉笔的手徒手扒着一扇被碎砖石压住的门板,心里估摸可以用它换个十块钱。七月流火,衣服湿透、指甲渗血,我奋力搬着大小不等的砖块,眼见成功在望,不想突然扒出了一条蛇来。我惊恐地大叫。不过我毕竟是乡村出来的,田野里遇见蛇爬很正常,听长辈们传授经验说遇到蛇千万别轻举妄动,动了蛇就迅疾向人发起攻击。在双方对峙下,我突然意识到手里握一块砖头,正想向蛇头拍去,那条蛇却爬进了旁边的草丛里。我这才壮起胆子,继续清理垃圾,最终把门板给清理出来了。
◆打了一段散工后,我总算通过劳务介绍所,进了一家韩国电子厂,成了一名车间流水线工人。可上班没几天,我就被喝醉酒的老公暴打了一顿,说我这个婆娘没用,在饭店端盘子,人家都不要,说如果这份工作还干不下去,就拿绳子把我勒死。第二天,去电子厂上班,工友问我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我说晚上天黑骑车摔的。
我至今都能记得在那段艰难岁月里,我吃着1块钱的饼,喝着5毛钱的豆奶,骑着40元的二手自行车,每天从青浦徐泾骑到赵巷那家电子厂劳作12个小时再回去的日子。那时,网络聊天与智能手机开始逐渐流行,工友们也纷纷玩起了QQ空间,而我只有一部仅能接打电话的黑白屏诺基亚,如同眼前的生活一样毫无色彩可言。
写诗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有一天,我在一家书店看到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有几行细小的字:“让青鸟/在唐风宋雨之间/飞来飞去/我会将你的浅浅笑意/深埋在心底。”这段话一下子触动了我,也让我瞬间打通任督二脉,我觉得自己也可以这样用文字表达思想。那天回家,我用手机记下了几行字,虽然挨了老公狂吼,却从此不曾间断。
日子周而复始。最让我感到痛苦的,是信心与爱的缺失。曾在老家当过几年乡村教师、被视为“才女”的我,全身的傲气早已在踏上异乡的那一刻起荡然无存。家人和工友们并不理解我这个连QQ都不知道的穷妹子为何还追求文学。写作,成了我唯一的救赎,也正因为紧紧手握文字的力量,让我从未向苦难的生活做出妥协。
在工厂打工的日子里,只要一有时间,我就钻到书店里去看书,我还试着给一些小杂志内刊投稿,有时会收到一些稿费,便全部用在了买书上,直到把自己的小出租屋堆满。老公没日没夜地在外开车,他不在家的时候,我的房间里除了书,就是老鼠和自己了。夜深时,常常有小小的老鼠,从电脑旁探出小脑袋来看我,它的眼睛很清澈,明亮亮的,我从不去伤害它。
刚开始写诗的时候,由于晚上熬夜创作,我工作中有时一脸疲惫,车间的同事们得知我熬夜是为了写诗,都说写诗又不能当饭吃。电子厂管理层,大都是有文凭的知识分子,他们听说流水线车间出了个写诗的打工妹,有好奇者跑过来要过去看,说写得像那么回事,只是如今诗人就是疯子的代名词,即便是写出一点名气也还是穷酸文人一个。但不论我听到关于诗歌诗人什么不好的议论,我始终没有放弃。
日常上班是机械流水线操作,工作需要集中精神,我通常白天9点半开始工作,夜晚10点到家。只要老公不在,我回去简单收拾一番后,晚上11点开始写作,直到凌晨1点。灵感来了,还会写得更晚。有时我写好一稿,躺下准备睡觉时还会考虑,刚写下的一字是否用起来恰当妥帖?有没有更加合适的选择?
在工厂中,关于文学创作,我没有知音朋友。我享受内心那份无比孤独。在我独自参加农民工诗歌大赛并获奖后,我靠着那些年来累积的千余首诗,获得了工会支持。随后,我的诗集出版。我本人也在当年的上海书展进行现场签售。在我出名后,厂里的科长、部长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我的报道,都感觉很惊讶并问我:“报纸上说的是你吗?你真的出书了?”但不幸被某些领导说中了,我在“红”了一把后,被媒体称为农民工诗人后依然在流水线上忙碌,业余时间写作,依然没有摆脱贫困的阴影。
曾经有几年时光,我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会坚持写作。毕竟写作的时候,我在这儿的空间是属于自己的。我的孩子在老家,一年回家一次的我一直觉得对孩子有亏欠,平时思儿心切的时候,我也会给孩子写童话性质的诗歌。因为我不喜欢有人老是给我贴上“农民工诗人”的标签,我开始进行长篇小说创作。我觉得小说能包容更多的东西,多角度呈现社会百态,给人更多的启迪。偏执地认为长篇大部头相对于诗歌,更能彰显个人的文学才华。此外,我认为自己多难的生活经历,不写小说还真是可惜了。
在我眼中,诗歌是以最短的语言呈现心态和想法,将自己的私密想法公布给大众。而小说呈现人间百态,是以个人眼光看世界,释放个人情感。小说包容的内容更多。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土荞麦》描写了农村少妇的生活。我觉得自己就是书中的荞麦。家乡土地上常见的荞麦也有着自己的“草根”影子。我想借助普通平常的荞麦,呈现自己在大城市的真实想法。
时间来到2017年,我在业余时间完成了三部小说,其中的《秋窗风雨夕》与出版社签约,对方承诺会有机会拍摄成影视剧。就在那一年,经常对我施以家暴的老公,因为开“斗气车”出车祸永远离世,留给我一个刚上初中的儿子和尚未还清的债务。
◆2019年,我告别工作多年的车间,前往南京成为一家影视公司的编剧,这是我第一次将自己热爱的写作与工作结合起来,我感到格外珍惜。公司宿舍在南京的栖霞山上,远离城市的喧嚣,几乎达成了自己多年来的“隐居”梦想,每天推开窗户满眼青山苍翠,我觉得自己就像在天堂。
来到了新的环境,我发现自己连浴室的莲蓬头都不知道该怎么开,Word文档也不会开启修改模式,同事震惊地问:“你真的是从大上海来的?”我才说自己住在上海的乡下,十多年都没见过洗澡间长什么样。老板最初问我会不会写剧本,我不敢说自己不会,也不敢说会,拿来剧本选集仔细研读,慢慢地开始自己摸索。
为了专注剧本创作,我情愿暂时放下了诗歌和小说。我是以诗歌起步的,它会伴随我的一生,但不会过分执着地去追求。如今,我还有更急切需要去做的事。在上海这么多年的经历,让我成长了很多,让我无论从物质和精神上,都有了质的飞跃和成长。我想写出更好的剧本,反映时代和现实生活。
我一度婉拒了家乡陕西汉中文联领导邀请我回家发展,决意留下以创作回报影视公司。我拼命写剧本,偶尔在网上发送诗、文,却很少在网上与读者互动,被人误解为高冷。我也期盼着悠然写作,与知音互动的生活,但眼下我还需要踏实前行。
我是2023年年初,随公司搬迁到上海金山大海边的这个小镇上,和在南京的山上一样,这里安静,环境优美适合写作。我打算静下心来,写几部像样的剧本。回想自己走过的路,确实很苦很难,但比起文学前辈著名女作家萧红的艰难人生,我似乎还算幸运。有一点我们是相同的,追求文学创作,都从未向苦难屈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