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去年8月份去世了,走得既突然又安详,她以前是一名普通农村的幼儿园老师,她对自己学生的爱心、耐心和人格的培养和塑造,很好地启蒙了当时我们这些乡村孩子有些自卑的心理和渴望了解外面世界的心愿和目标。当然,除此之外,她更是我的好姥姥。
●姥姥出生在二十世纪30年代末期,在动荡和困顿的年代,姥姥和姥爷把五个子女培养成人,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她含辛茹苦几十年,没享受几年的太平日子。
姥姥去世后,我十分想念,很多话都没来得及跟她说,就用文字来记录我与姥姥之间的点点滴滴。
我小的时候,姥姥总喜欢叨唠我刚出生的场景:翰波出生时候,是在老家石头窑洞的土炕上,当时已经接近凌晨,街坊四邻都趴在窗户上,想看看老丁家的第一个孙子到底啥样,到了两时三十二分,我出生了,周围一个年长的老姨问姥姥:“是男孩还是女孩?”姥姥说男孩,周围人开心地一哄而散。后来我总批评姥姥是不是有点儿重男轻女了,姥姥总说:“我们农村人的老观念,没办法。”
我的童年基本都和姥姥在一起,90年代陕北物资匮乏,小孩子都爱喝饮料,为了满足我,姥姥就给我自制饮料,把麦乳精、酸梅粉、橘子粉、奶粉混合在一起兑上水,就是童年最爱的饮料,堪比现在的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周围伙伴都是农村孩子,在那个饮料紧缺的年代,他们眼中满是羡慕。
姥姥是幼儿园老师,我三岁就上了幼儿园,上课时候很不安分,喜欢到处乱跑,姥姥总要花很长时间把我安抚好才能上课。姥姥教我语文、数学、音乐、体育。上幼儿园的时候我特别淘气,总和其他小朋友拿着笔芯塞到嘴里面,比谁吸得高,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蓝牙”。
我除了身体好以外,其他好像都不是很擅长,所以我最喜欢上体育课,可以不停地荡秋千,我是老师家的孩子,自然没有小朋友敢和我抢,旁边总围着一圈小朋友,眼巴巴地盯着我,现在才明白那应该是小孩子最直观的情绪表达——羡慕嫉妒恨。一天,一个小女孩实在忍不住,过来找我:“翰波,和你商量个事情呗,给你一毛钱,让我也荡一会儿。”“一毛钱只能荡十分钟。”我得意地从秋千上跳下来,不知道谁把这件事告诉了姥姥,她狠狠地批评了我,罚站了两节课,从那以后,年幼的我有了阴影,看见秋千都绕着走。
小时候吃肉次数很少,最多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学校给老师发一碗猪肉烩菜,姥姥每次都舍不得吃,放在饭盒里带回家,让我和姥爷一起吃。姥姥非常好客,每次家里来亲戚,都是自己亲自上手做饭,做的家常饭非常好吃,尤其是小炒猪肉,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味道。
●姥姥身体不好,每天都要按时锻炼身体,每天早上5点半刚天亮把我也拉起来,去河边开阔地练气功、扎马步,我就在一边打水漂,一边模仿姥姥的动作,逗得姥姥直乐。
家里距河边挺近,养了很多鸭子,每天我都帮姥姥把鸭子赶到河里,晚上再招呼它们回来,一次白天没玩够,晚上从家里拿个枕头就要和鸭子睡,姥姥威胁说:“你不回来,明早就给你做老鸭粉。”说来好笑,我当时无奈和鸭子们道别,依依不舍地上炕睡觉,直到第二天知道早点不是老鸭粉,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童年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过年。那时候姥姥很能干,就是我们镇上的“神奇女侠”,经常能变戏法似的准备出十几道菜,足够二三十人吃,这时候我会显得非常殷勤,帮姥姥各种干活,尤其是炸丸子和炸酥鸡环节,我最卖力,美其名曰打下手,其实就是一边帮忙一边蹭吃,肉炸好了,我也吃饱了,那时候肉都是一铁盆一铁盆地盛,长大后去了好多地方才发现不是哪里过年肉都管够吃,肉都不管够那还是过年吗?母亲总提醒姥姥:“把翰波都吃成小胖墩了,还这么吃。”姥姥每次都笑呵呵地说:“不怕,翰波长身体着了,让他多吃点。”
当然,小时候也发生过非常危险的事,现在想起来还非常后怕,六岁的时候去伐木场玩,玩得太疯,一不小心,腿卡在锯木头的大锯子上,小腿被拉了一个大口子,我顽强地拄着一根玉米秆走回家,姥姥看我腿上都是血,立马把我抱到了乡村卫生所,那时候医疗条件一般,可能都没有打麻药,我疼得乱喊乱叫,姥姥后来说:“当时把你疼的呀,半条街的人都知道了。”后来回家姥姥给我做了最喜爱吃的糖包子,姥姥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只想着吃”,转过身来便偷偷抹了眼泪,一会儿工夫眼眶就红肿起来。
姥姥很要强,早年就立下志向要当一名知识女性,姥姥老家在横山县党岔乡,地方比较偏僻,姥姥常说:“那时候姥姥不让我上学,自己离家出走,一个人带着行李去榆林,要过无定河,水流湍急,我才十几岁,一咬牙把裤子挽起来蹚水过去了。”这样姥姥才上了学。姥姥小学毕业来殿市镇读初中,初中毕业去当幼儿园老师,在那里认识了姥爷,两个人相爱结婚了,她一边教书一边操劳家务,照顾五个孩子,几十年如一日,姥姥想去外面看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2001年,横山县开始流行报团旅游。姥姥不知道从哪儿得知的消息,硬要拉着姥爷进行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姥爷不情愿:“我就不信南方城市比榆林市还好,我带你去榆林市吃碗拼三鲜,转转就行。”一辈子最远就去过榆林的姥姥不吃这一套,非常坚定:“你不天天看天气预报,南方是鱼米之乡,和咱黑木头川不一样,你个灰老汉就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世界这么大就不知道去看看。”姥爷拗不过姥姥,不情愿地被拉上去旅游,旅行的目的地是华东五市,回来后姥姥容光焕发,讲了很多在上海、苏州、杭州、南京的见闻,东方明珠塔、外滩、拙政园、西湖、中山陵给姥姥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姥姥鼓励周围的大叔、大妈们也出去:“你们是不知道,南方人很洋火儿,做饭不用煤,用天然气,吃饭使唤刀叉,到处都是湖,尤其水多,就像陕北黄土一样多,天天都能洗澡。”姥爷在一旁唠叨:“那地方有啥好,就知道花钱,吃的也不习惯,给的分量又少,还是陕北的洋芋擦擦吃着香。”“咱们这是出去见世面,要不一辈子待在陕北天天吃洋芋有个啥意思?”姥姥在上海买了很多时髦的短袖衫送给我妈、二妈还有几个姑姑,我第一次见迈克尔·杰克逊就在姥姥买的短袖衫上。当然姥姥最引以为傲的当属坐飞机:“你们不知道飞机飞得有多高,几万米高空朝下看,人就和蚂蚁似的,眼睛一闭一睁就从西安到上海了,别提有多刺激。”飞机上发了很多小零食,姥姥舍不得吃,也不让姥爷吃,全给带了回来,记得最深刻的零食是上好佳薯片,吃起来都有上海的味道,那是我小时候离上海最近的一次。
●一次回老家看姥姥,从横山出发带了一袋苹果,坐上公交车,可能比较慌张,下车忘了带,也没太重视,假装若无其事,但终究是丢了东西,内心难免忐忑,姥姥很了解我,看出我的小心思,便来询问,半开玩笑说:“翰波现在越来越没礼貌了,来看姥姥什么礼物都不带。”“带了一袋苹果。”我一下说漏嘴了,“可是落在了公交车上。”姥姥听了很不高兴,立马拉下脸来,姥姥吃了几十年苦,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丢东西和浪费粮食,硬要拉着我去找苹果。“车已经走了,估计找不回来了。”我不太情愿。“不行,你不去我去,不行就去公交车终点站找。”姥姥已经70岁了,还是这样斩钉截铁,不由分说地拄着拐杖往外走。我搀着姥姥来到路边,姥姥说:“公交车一个小时一轮回,你就在这里等着,直到遇见你坐的那趟车。”
我拗不过姥姥,把路过的公交车都拦下来,陕北的冬天寒风刺骨,从来没有感觉一袋苹果对于我们这么重要。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等到载我下来的公交车,找司机询问情况,司机没有印象,人来人往太多,可能被其他人拿走了。我回到家,闷闷不乐,姥姥好像预料到了结果,没有继续批评我,把我拉到火炉边烤火:“咱们是穷苦人出生,不管丢啥东西,都要当成回事,不能无所谓。”那以后我坐车格外注意,每次上下车都会反复排查,陕北冬天的那两个小时让我很是难忘。
我在横山中学上初中,我一个“闰土”一样淳朴的孩子去县城这么复杂的环境上学,也是勇气可嘉。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学生中间也有帮派,大哥后面跟着小弟,有人为了给大哥买根烟翻墙出去摔断胳膊,有一种勇气叫单挑,有一种豪爽叫楼道里划拳,有一种不可一世叫和老师打架。
横山中学一个初中班足足坐了一百二十多人,四人一条凳子。那时候看《水浒传》,梁山好汉才一百零八人,怪不得老师经常批评我们“一天不好好听课,乱哄哄的,你们是要起义咋着?”上课就像听演唱会:前排挺认真,后排凑热闹。有时候一不小心就坐在隔壁同学腿上,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坐在我腿上的兄弟。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周遭环境更像是一个江湖。
母亲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县城,自己又有工作,就把姥姥叫上来给我做饭。姥姥那时候已经六十几岁,身体也不是很好,姥姥是教师,见我一人在县城没人照顾,就答应了。姥姥比谁都知道教育的重要性。现在感觉幸亏在横山中学两年有姥姥督促,不然可能就变成一个小古惑仔了。
一次暑假回老家,那时候还没开物理课,更主要是没有生活经验,我又受伤了。那天下午,姥姥在煮稀饭,绿豆不好熟,姥姥放在高压锅里压,压了二十分钟,锅盖打不开,一向爱帮忙的我自告奋勇跑进去,看姥姥弄半天都打不开,可能当时绿巨人电影看多了,项羽的“力拔山兮气盖世”直冲我的脑门,竟然说姥姥力气不够大,我来帮她开,用尽九牛二虎之力猛地一拧,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我和姥姥身上洒满稀饭,姥姥穿着衣服没有被烫伤,我穿着短裤,腿上立马起来了两个水泡,在老家炕上躺了一个星期腿伤才好,姥姥很自责,感觉当时没有阻止我的鲁莽是她的责任,后来姥姥也不敢用高压锅了。
高二文理分科我老老实实地学了理科,一定要把物理学好,尤其是压强方面的知识,因为我知道没有文化是真可怕。
高中去兰州读书,姥姥埋怨母亲好长时间,觉得在横山读高中也挺好,兰州毕竟是省会城市,教育质量更好,刚好母亲工作也调动过去,方便照顾我,姥姥最后还是同意了。姥姥说:“兰州离得太远平时见不上你,还是舍不得。”后来姥爷告诉我:“你姥姥每次想你就坐车去县城,去初中给你做饭的工商银行家属楼下转一转,才能安心。”
姥姥生日在暑假前一个月。以前我在横山念书,每次都能赶回去给姥姥祝寿,后来在兰州念书,只有放假才能回老家。有一次回去,姥姥拉着我的手:“姥姥给你留了好吃的,过生日的时候你不在,剩下半个蛋糕我没吃,冻在冰箱里,专门给你留着。”
看着姥姥颤颤巍巍地把蛋糕从冰箱里端出来,虽然知道蛋糕可能已经坏了,我还是尝了一口,这不是一份普通的蛋糕, 里面饱含着姥姥的牵挂和心意。姥姥看我眼睛湿润了,问我怎么了,我说:“蛋糕真甜。”
●时间飞逝,时光又过去了十年之久,大学毕业后,我现在已经踏上了工作岗位,在一家大的国企任职。我现在没女朋友,本来等自己有了女朋友后第一时间要把她带到姥姥面前,让她老人家也高兴高兴,看看她最心爱的外孙已经长大成人,连女朋友都有了,哪知噩耗却不请自来,残忍得连我都没来得及见亲爱的姥姥最后一面。
有一句格言曾说过:亲情,像一股和煦的春风,它能融化你心中的坚冰;亲情,是生命的源泉,心灵的港湾;亲情,一股脉脉清泉从心田涌出,润遍全身,犹如如酥的小雨滋润大地,唤出一片初春的生机勃勃。
我的姥姥虽然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但我相信:在浩瀚的星空下,一定在一个星系不起眼的角落,她还在默默注视着我,仿佛在对我说:翰波,往后的日子里,如果有了暂时的难处和困难,别怕,往前走,有姥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