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真是难为丽萍了，那些年，既要照顾女儿的生活，又要关注我妈的情况，每次去医院就诊都是她陪着去的，几次住院，也是她忙进忙出，同病房的人都以为是女儿在照顾妈妈呢！

　　●我是2018年退休的，之前，领导多次找我谈话，让我再干几年，为了说服我，他们先是跟我强调党性，党员嘛，服从是必须的啰，后又拿友情软化我，相处这么久，虽然我们一直是上下级的同事关系，但天长日久的，却处出了友情。我参加工作后，一直是服从命令听指挥，党叫干啥就干啥的，可是这次，我要说“不”了。 

　　我推心置腹地说了我为什么不留任的原因——我为公家干了将近四十年，于公，我问心无愧，于私，我愧对妻子，假如没有她的理解和支持，我早就打退堂鼓了，我退休回家，就是想让辛苦太久的妻子卸了家务重担，我要弥补这几十年对她的亏欠。 

　　领导后来就不再坚持了。 

　　我大学毕业后直接进了某集团，从办事员做起，一步一步地做到退休。1994年，集团在浙江的原材料基地出了点问题，跟当地政府的关系搞得有点紧张，又没有安排好基地工人的生活，如此，给基地的正常工作和发展带来了麻烦。集团决定选派得力的干部去那扭转局面，我是入选的人员之一。 

　　去那里工作，有工资福利上的优势，但劣势也是显而易见的，必须住在那里，那会还没有实行双休日，一月只有四天的休息日，别说天天回家了，一周回家一次都不现实，所以，有的同志就以家庭困难为借口，拒绝去那工作。领导找我谈的时候，我也很犹豫的，那会，我女儿还小，就读的小学离家较远，平时都是我送，妻子接，我要是去基地了，接送全靠妻子，太辛苦她了！我说了自己的困难，领导说，组织会照顾你的后顾之忧，“三产”可以派人接送孩子的。我说让我再考虑考虑。我回家把这事跟妻子说了，妻子说，领导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要是拒绝不大好哦！你去吧。 

　　就这样，我去了浙江基地，之前说好，干三年，三年后回上海的，可是，我们这套领导班子去了以后呢，通过大家的努力，与当地政府沟通顺畅，关系融洽，对基地工人的工作、待遇和生活做了深入的了解，多次与工人代表对话，听取他们的诉求，有了调查研究，我们就有了发言权，也有了改进工作，调整相应措施的依据，妥善解决了工人的合理要求，人性化的工作方法在很大程度上激发了工人的工作积极性，几个月后，基地生产进入良性循环，干群关系融洽，工人有什么想法和意见，会直接找我们谈。总之，我们这套领导班子的工作让基地变了模样。 

　　三年临近，领导分别找我们几个谈话，首先，对我们卓有成效的工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然后说，打开局面不容易，守住成果也不容易，要是换一套新班子接任，那就更不好说了，领导的意图是让我们克服困难，继续留任，让基地的工作再上一个台阶。说心里话，我很矛盾的，既盼望三年一到立刻回上海工作，与家人团聚，又顾虑才打开的局面会不会因为我们的离任、新来的干部对这里情况的不了解遭遇什么不顺？领导看懂了我的犹豫，说了一通令我不忍拒绝的话，最后，我们七个人，走了四个，三人留了下来。 

　　实行双休日了，集团领导关心我们，给我们配了轿车和司机，这样，我们周五下了班回上海，周日晚上赶回基地，这样的关心令我们很觉温暖。 

　　好了，说说我的妻子和我家的情况吧！妻子比我小四岁，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上海柴油机厂资料室工作，我妈是柴油机厂的厂医，认识人比较多，那会我还没有女朋友，我妈急啊，就托人“有合适的小姑娘帮我儿子介绍一下！”后来技术科的张阿姨跟我妈说，资料室的丽萍跟你儿子蛮般配的，小姑娘性格文雅，面容清秀，蛮讨人喜欢的。我妈门第观念较重，问，小姑娘爷娘是做什么的？听说爷娘都是文化程度不高的工人，我妈犹豫了，张阿姨说，虽然爷娘没啥文化，但是丽萍能考取中专就证明了人家爷娘教女有方，也说明丽萍自己很有上进心，难得啊！你知道的，八十年代中专生也很难考的，中专毕业生也很吃香的，一毕业就是干部身份哦！最终我妈被说服，我妈特地去资料室装作有事找人，见了丽萍本人并打听了她的工作状况，感觉不错，就这样，我妈和张阿姨做了我俩的媒人。

　　●第一次见面，我们就对上眼了，我喜欢丽萍的娴静、温顺，她从不打断我的滔滔不绝，总是安静地倾听，有时我觉得自己说那么多，丽萍是不是在听？会不会厌倦？于是赶紧刹车，丽萍居然会问，后来呢？后来呢？说明她一直听着呢！你知道的，好多小姑娘喜欢打断人家的讲述，叽叽喳喳地表现自己的能耐，做安静的倾听者需要具备良好的修养和耐心。我对她的好感日益加深。 

　　丽萍家兄弟姐妹四个，她是家中的老四。她告诉我，受大姐的影响，她喜欢阅读，学生时代读过不少中外名著，我心想，怪不得呢，腹有诗书气自华啊！她说，大姐是老三届，中学毕业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因为表现突出，1973年被推荐去北京大学读书，毕业后留校当老师，大姐每封家书都要叮嘱弟妹努力读书，争取念大学，做大事，大姐是家里的骄傲，爹妈没什么文化，能做的就是督促大家向大姐学习。她二姐后来读了电视大学，哥哥读的是立信会计学校，八十年代，这样的学历很不错了。 

　　我们谈了一年的恋爱，在双方父母的认可和祝福中结婚了。那是1986年，上海的住房状况还很紧张嘛，我爷娘家的住房是二室一厅，合计面积为52平方米，现在听听绝对是困难户了，可在当年，还算是富裕户呢，连申请住房增配的资格都不具备呢！我们的婚房就设在这二室一厅的旧屋里，我们跟爷娘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六年，后来我弟弟到了结婚的年龄，这个时候，我们单位建造了五栋职工宿舍楼，我很幸运地分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新房。 

　　都说婆媳关系难处，六年的共同生活中，丽萍没跟我妈红过一次脸，我了解我妈，她属于那种总是有理、永远有理的强势之人，被我爸宠的吧？结婚前我就提醒丽萍，让着我妈，千万别踩着她划的红线，有什么事跟我说就是了。六年中，我知道她受了很多委屈，换个涵养差、脾气不好的人早就吵得鸡犬不宁了。可是丽萍，永远一脸的平和，搬去新房子后，她特意烧了一桌子好小菜，宴请我爷娘。席间，我妈对丽萍说：生活了这么多年，你们搬走单过了，说心里话，我还真舍不得呢！丽萍说：是的呀，都处出感情啦，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呢！姆妈，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们和宝宝的关照，我们以后会经常回去看望你们的。一席话说得我妈眼圈都湿了。 

　　我调去基地前，单位给我换了一套二室一厅的大房子，那会已经住房商品化了，尴尬而为难的是，我们不多的积蓄不足以支付十万的房款，后来单位体恤我，以奖励我去外地工作的名义，只让我出了一半的钱。我们夫妇都很感恩单位领导的关心照顾，这也是我努力工作的动力之一吧！ 

　　丽萍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女儿的生活、学习，老辛苦的，这不是几天、几个月的事啊，真的太不容易了！尽管女儿学习也算刻苦努力，但成绩一直处于中等水平，初中班主任断言，女儿考取大学的概率很低。作为父母，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读个好大学，有份好工作，人之常情嘛。女儿喜欢绘画，算是有这方面的天赋吧，我就想扬长避短，让她主攻美术，以艺考生的身份参加高考，这也算是一条行之有效的光明大道吧！我托人给她找了经验丰富的辅导老师，老师的家离我们家较远，要换两次地铁，转一辆公交车，单程就要花一个半小时。每次都是丽萍陪送，整整两年啊，现在想起来都心疼……

　　●女儿后来还算争气，考进了东华大学，她学的是服装设计专业，毕业后先是在一家中型的服饰有限公司上班，干了不到两年吧，就辞职了，她说，天天干事务性的工作，是浪费时间和才智，长此以往，人就要废掉了，辞职后女儿去日本学习，日本的时装设计世界一流嘛，学了两年，眼界开了，本事也大了，回上海后就开了自己的工作室，专为高端客户服务的哦，女儿的事业也算顺利吧！ 

　　丽萍所在的柴油机厂在九十年代后期的国企改革中就走下坡路了，工厂生产任务不足，经济效益大幅度下滑，以至于大批员工下岗失业，丽萍算幸运的吧，没被下岗。后来我妈身体不好，高血压，糖尿病，类风湿关节炎，毛病多啊，我弟弟弟媳跟我妈关系紧张，我妈多次给我打电话哀求我回上海工作，说养儿防老，弟弟是指望不上的了……弄得我左右为难，思量再三，我跟丽萍商量，让她提前办理退休手续，那会女儿在读高中嘛，我说，退休回家，把重点放在照顾女儿身上，还有，我妈身体不好，拜托你多加关照。丽萍退休那年是46岁。 

　　想起来真是难为丽萍了，那些年，既要照顾女儿的生活，又要关注我妈的情况，每次去医院就诊都是她陪着去的，几次住院，也是她忙进忙出，同病房的人都以为是女儿在照顾妈妈呢！有两次病重，需要家属陪夜，她连着陪了三天，我不忍心她那么辛苦啊，请假赶回上海，让她回家休息。 

　　随着年龄的老迈，我妈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记忆力减退，丢三落四，烦躁不安……我阿姨提醒说，去医院检查一下，看是不是阿尔兹海默病。很不幸，中山医院的诊断结果证明了阿姨的怀疑。医生说，目前是轻度，随着时间的推移，病情会达到中度、重度，这个病没有特效药，属于疑难杂症、不治之症吧！那年，我妈七十三岁。 

　　我爸七十六了，照顾我妈力不从心了，我去劳务公司给我妈找了个山东籍的保姆，五十岁的吴阿姨，她看上去比较和善忠厚，我要求不高，只求她善待有病的老人。 

　　我妈年轻的时候，是何等聪明能干的人啊，这个病因不明的阿尔兹海默病太厉害了，摧毁了她的记忆，甚至夺走了她的尊严，我每周回家，都心痛无比地发现妈妈病情的加剧。她不知疲倦的“作”，吴阿姨耐心好，也为了那份工资吧，对我妈的照顾还是尽责的，一辈子呵护迁就我妈的老爸，忍受着她的“作”，身心疲惫不堪啊，我曾有过送妈妈去护理院的想法，跟我爸一说，他低头沉默了好一会，我说，这样你也可以轻松一点了，我爸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满是泪水，说：“还是呆在家里吧！去养老院，她不会开心，我也舍不得她受苦……”

　　●吴阿姨伺候了我妈三年，后来家里添孙子了，让她回老家照顾，她辞职后，我们再找保姆，都没做长，不是对方嫌弃我妈不好伺候，就是我们不满意她的服务。好的住家保姆难找啊！ 

　　我妈是死在肺癌上的，最后的日子过得很苦，没做手术，是在临终关怀医院“走”的。半年后，我爸突发脑溢血，追随我妈驾鹤西去。 

　　我妈罹患肺癌后，我跟我弟长谈了一次，待他良心发现去医院探视我妈时，我妈已经不认识他了，他悔恨懊恼啊，为了偿还良心债，他几乎天天跑医院照顾探视我妈，我妈大殓、购买墓地他也老主动积极的。他担心我爸一人生活不方便，搬回老宅居住，半年多的时间里，他以忏悔的心态照顾老爸，我想，若爹妈地下有知，会原谅他曾经的过错的。 

　　我弟弟生的是儿子，考虑到他家的实际情况，儿子需要婚房嘛，我们后来放弃了老宅的继承权，这套房子给了我弟弟。 

　　我退休回家担起了大部分家务，就想弥补这二十多年来对家庭、对丽萍的亏欠嘛，我还带着丽萍去了国内的几个旅游景点，接下来，还计划着带她出境旅游，我以为，才步入老年的我们，日子长着呢，我们有的是时间享受无限好的夕阳红呢！ 

　　2019年国庆节长假，女儿开车带我们去浙江游，那天晚上，丽萍说腰痛，我以为是长时间坐车颠簸造成的不适，睡一晚上就会好的，早上起来，她说疼痛依旧，女儿学过按摩，让丽萍趴在床上给她做了一套按摩，又拿毛巾热敷腰部，忙了好半天，丽萍说，好多了，我们松了口气，以为没事了。其实那是丽萍安慰我们说的谎话。再过一天，丽萍忍不住了，说痛得受不了了，我们结束游程赶回上海。 

　　医院诊断的结果真是五雷轰顶啊！丽萍罹患的是凶险无比的骨髓癌！医生说，不能手术，只能做化疗，还让我做好思想准备，丽萍最多还有两年的存活时间。我后来托人找了专家，他的诊断结果更不乐观。 

　　命运弄人啊，丽萍辛苦了一辈子，眼看着女儿成才了，我退休回家了，享福的时候来了，却遭遇这么一道过不去的坎！丽萍在单位是好职工，在家里是贤妻良母，孝顺父母和公婆，与邻居和睦相处，都说好人有好报，丽萍的好报在哪里呢？ 

　　命运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