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杨阿姨 文字整理/许晓铭
那是一段非常艰辛和难忘的日子,我们三个大人都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每个月全靠老陆寄来的三十元过日脚,可怜我们老陆,每个月还要贴补他老娘五元。我娘一直在我耳边絮叨:“他是好人啊,救了我们一家啊,你要对他好啊……”
●我今年实足年龄七十三了,我老头子大我八岁,已经八十一岁啦!放在从前,我们绝对属于“老棺材”、“老不死”啦!现在年代不一样了嘛,日脚好过了嘛,长命百岁不稀奇啦,是吧?哈哈!
我和老头子现在的生活状况,老好老好的,我们两个人住在女儿买的三室一厅公寓房,我们的退休工资加起来一万四千多,足够我们花销的啦!儿子经常问我们,钞票够用吗?缺钱了说一声!儿子在荷兰公司工作,年收入二百多万呢!他钱多是他的,我们够用就可以了,我从来不问他要钱的。我女儿条件没有哥哥好,但是她买下这套商品房给我们住,足见女儿有多孝顺了!
讲老实话,我做梦也想不到,到老了我会过上这么安逸、富足的生活,你不知道哦,我一路走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真的哦,对我来说,吃苦受难已经成生活常态了,我娘信佛,老迷信,活着的时候老是絮絮叨叨:“修来世、修来世吧!这辈子多做善事,求菩萨保佑,来生过上好日脚!”我不相信人有下辈子,但是我一直恪守为人处世的善心善意,老天有眼啊,让我苦尽甘来,老年享福!
我不是上海人,我老头子是上海人,我出生在绍兴,我阿爹是开中药铺的,家境还算殷实,我娘是阿爹的二房,解放前男人讨二房、三房不稀奇的,阿爹的原配妻子生了两个女儿,阿爹很想要个儿子,老思想嘛,传宗接代靠儿子嘛!大女儿十二岁,小女儿八岁了,三十多岁的原配妻子既无再生养的愿望,更无怀孕生子的迹象,四十多岁的阿爹急了,为延续杨家“香火”, 跟原配提出娶个二房,我娘年轻时长相清秀耐看,人老实厚道,勤快能干,这样的女孩子是不愁嫁的,只是我外婆家很穷,长辈就指望我娘找个富庶人家呢!说媒的抓住这个弱点,再三强调阿爹是有产有业的富人,虽然年龄大了点,还有个大老婆,但是有钱人不都是这个情况吗?还说,要是同意这门亲事,阿爹会奉上光洋若干以示诚意。我娘听说要让她嫁个四十多的“老头”,只会哭!我外公外婆不理会我娘的感受和心思,跟媒人说,女儿的婚事我们说了算!
我娘嫁给我爹的时候,芳龄19,我爹则是四十三岁的半老头了。
结婚一年后,娘生下了我,阿爹安慰我娘,女儿就女儿,你还年轻,总能生出儿子的。最高兴的是原配了,我长大后,我娘告诉我,原配对她一直怀有敌意,毫不掩饰的把嫉妒、鄙视放在脸上,经常借机会欺负攻击我娘,我出生后,她在饭桌上经常浪声浪气,我是给你们机会了,你们不争气啊,生不出儿子啊……
我娘很想争这口气,生个儿子给原配看看的,转眼到了1950年,全国解放啦,新政权出台新婚姻法,提倡一夫一妻,严禁一夫多妻,有关干部来我家宣传法律条文,明确告知阿爹,现在是新社会了,讨两个老婆是违法的。要阿爹在原配和我娘两个人中选一个做合法的妻子。干部走后,原配就发威了,拍着台子声明:我是明媒正娶先进杨家的,我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我不会离开杨家的!我娘老实啊,她知道自己斗不过原配,阿爹虽然喜欢她,但是怂啊,我娘除了哭,只能听天由命了!
结果是原配胜利了,她成了合法妻子,按照规定,我娘和我必须搬离杨家,阿爹赁了一间街面房供我们母女居住,阿爹是心怀愧疚的,他对我娘说,我不会不管你们的。阿爹每个月都会送钱过来,我们的生活还是有保障的。1955年,阿爹的中药店公私合营了,阿爹不再是店老板,收入少了很多,又赶上大女儿罹患严重的肺结核,当地治不了,在上海的治疗费用很厉害,阿爹没有办法按原来的标准给月供了,几乎是每月递减,后来他跟我娘商量,我那里开销太大,拿不出多的钱供养你们了,这房子是街面房,你做点小买卖贴补家用吧!我娘没有文化,做不来生意,我爹说,你做的梅干菜饼蛮好吃的,就做这个生意,要是卖不出去,就留着自己吃。
就这样,我娘做起了梅干菜饼的小生意。我娘手艺好,食材什么的都弄得干干净净,日子长了回头客也多了,一个小饼解决了我们母女的温饱问题。
●这个时候我已经上学读书了,我娘天天敲木鱼,你要好好读书,替娘争口气,娘没有文化,没有地位,所以受人欺负啊!我年龄虽然小,但因为复杂的生活环境,让我比同龄人早熟懂事,我读书很用功,学习成绩在班上是数一数二的,加上我的文静乖巧,老师同学都很喜欢我,学期结束,我的考试成绩、老师评语以及奖状,总能让左邻右舍的大人们好一阵夸赞!这个时候,是我娘最开心的时候!我娘说:“拿去你爹家,让他看看我养的这个囡多有出息!”
我晓得娘的辛苦和不容易,所以,我觉得光好好读书替她争气是不够的,那个时候我们读书是半日制,闲下来的半天我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瞎跑疯玩,我就呆在家里做家务,当我娘做饼的下手,穷人家的生活快乐少了点,但是不缺平静和温暖。哦,还有满足感呢!晚上,我们母女在日光灯下清点一天的营业收入,刨去成本,算出盈利的钞票和粮票,自食其力、劳动所得让我们很是开心满意!虽然,只有几元钱,几斤粮票,但在那个时候,绝对是很不错的收入啦!
阿爹在四十年代曾经被汪伪政权要求捐过钱和药物,这个经历被人检举揭发了,那可是不得了的罪哦!阿爹被逮捕了,后来以历史反革命论罪,被判了十年徒刑。
因为阿爹的这个罪名,即便我中考的成绩很优秀,也没有资格读高中,没有了读书深造的机会,让我万分沮丧和失望,我恨阿爹,要是他没有罪,没被判刑,高中的门怎么会关闭呢?听着我的抱怨,我娘说:“官府要钱要东西,谁敢不给啊?不要怪你爹,他也是没有办法……”
进不了高中,我很不情愿的成了“社会青年”,在家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和我娘做饼、卖饼,日子过得枯燥乏味。“文革”来了,街道造反派说我们私自做买卖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禁止我们营业了。我们失去了生活来源,我娘多次去街道革委会,要求给我们安排一个工作,他们说研究研究,但一直没有下文。后来毛主席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街道干部就到我家动员我去农村插队落户干革命,我娘脑子清爽,坚决不同意,说,我就一个女儿,我病了。老了,要依靠她照顾的。街道干部很生气,说,你一次次找我们要工作,现在给安排了,你又这么说了!后来他们再来的时候,口气就很硬了,说,你们两个人在家吃闲饭是不允许的,户口本上只能留一个人,并且给了我们时间限制,我娘是乡下农村出来的,知道在农村生活有多累多难,为了让我留在城市,唯一的办法就是嫁给吃商品粮的城里人,我娘到处托人给我说媒,没有工作,爹是历史反革命,这样的条件说出去,谁有兴致啊?我就像是一个处理品、落脚货,很失尊严的。
●终于有人愿意与我见面了,他就是后来成为我丈夫的陆轩海。陆轩海祖籍也是绍兴,祖上二十年代去上海做木材生意,解放后他爹成了资本家,也是因为“出身不好”,只能读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去了南昌。老陆请假到了绍兴,介绍人把他领到我家,第一次见面,我很失望,他瘦得像根筷子,丝毫不见男青年的健康、阳刚,我怎么可能跟这样的人结成夫妻啊?介绍人和老陆走后,我对我娘说算了,我看不上眼。我娘急了,说,现在上哪里找称心如意的对象啊?我们家这个情况,人家不嫌弃我们就很好了!你不能只看表面啊,人家是中专毕业,技术员,每个月有四十多元的工资,脾气又好,你跟着他不会吃苦受委屈的……
在我娘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更是在街道干部的压力下,两个月后,我与老陆结婚了,我的户口也签去了南昌。我在南昌生活了一年,生女儿时,回到了绍兴娘家。这个时候,阿爹刑满出狱也回到了绍兴,他的原配妻子已经去世,女儿一家住在爹的老屋里,但却不愿接纳坐过牢、没有经济来源的阿爹。阿爹找到我娘,希望我娘收留他。就这样阿爹住进了我们家。
那是一段非常艰辛和难忘的日子,我们三个大人都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每个月全靠老陆寄来的三十元过日脚,可怜我们老陆,每个月还要贴补他老娘五元。我娘一直在我耳边絮叨:“他是好人啊,救了我们一家啊,你要对他好啊……”阿爹也愧疚地说:“我没有给女儿陪嫁和财产,现在靠女婿养着,诶……”
老陆真是大好人,对于这样的付出,他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和牢骚,回绍兴探亲,还会给我爷娘带上礼物,老陆对我的爷娘一直很尊重、孝顺,从他的品行里我感受到了温暖和依靠,结婚前的失望和不满一点点地消失,直至殆尽。
女儿四岁时,我又生下了儿子,添丁进口,家里的经济负担更重了,老陆自己省吃俭用,每个月多寄了五元,我写信说,我们省省三十元够了,你要上班干活,营养要注意。他回信说,厂里食堂的菜很便宜,还有免费的营养汤供应,我用不了那么多钱,爹妈老,孩子小,你家务活干得多,你们都需要吃好喝好……读他的信,真的是又心酸,又暖心。
后来我婆婆去世了,无需再寄生活费了,他说,家里开销大,每个月我寄四十元吧!
●1975劳动节前夕,老陆拍来电报,说厂里招临时工了,让我来南昌办相关手续!尽管是临时工,但毕竟是一份有收入的工作啊,我把一双儿女交给爹妈照管,坐上了去南昌的火车。我做了5年的临时工,1980年,老陆听说上海宝山钢铁公司需要技术人才,立刻动了心思,那个时候,人才匮乏,中专毕业就很稀奇,老陆既有中专学历,又有实际工作的经验,这就算是人才啦,忙碌了大半年,老陆成了宝钢人,我也跟着沾光,成了新上海人,单位还给了我们一套二室一厅的新房子,一切恍如做梦啊!
安排妥当,我们把爷娘和一双儿女都接到了上海。八十年代是拨乱反正的年代,国家归还了老陆爷娘的私宅,他那两个利益熏心的哥哥抢占了“胜利果实”,老陆一个平方都没有拿到,他说:“算了,给他们算了,我们房子够住就可以了。”我阿爹经过多次申诉,有关部门承认当年的判决是错误的,还了阿爹一个清白,不但恢复了他药店职工名号,补办了退休手续,还补发了一笔钱。我那同父异母的姐姐听说后找到阿爹套近乎,让他回老宅生活“我们来养你老!”阿爹看透了她们的心思,给了她们一点钱,说:“小女儿会给我养老送终的!”
我爷娘是同一年去世的,我和老陆都主张厚养薄葬,爷娘在世时,我们尽心尽力赡养、孝顺他们,他们走得都很安详,他们的葬礼安静、肃穆。
我两个孩子都是交大毕业的,女儿毕业后去德国读研,后来嫁给了德国人,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女儿对我们很关心很孝顺,前几年每年都要让我们在他们家住段日子,哦,他们自己建造的别墅占地一亩,上下三层,日子过得很富庶潇洒。女儿老是问我们:“你们的退休金够用吗?需要钱告诉我哦!”我感慨这生活的翻天覆地,当年我娘没钱时,我这个做女儿的哪有说这话的底气?
我儿子毕业后先在沪东造船厂工作,几年后跳槽,去了荷兰的船务公司,工作环境和工资收入都好得不得了。
儿女的现状让我们开心放心,第三代也不要我们操心,我们的时间精力全花在干自己喜欢的事上,我们俩参加了区里的老年骑行队,十几个老人经常出去,锻炼加游玩,老开心的!5年前我们退出了骑行队,毕竟年纪上去了嘛!年轻时因为历史的原因,我失去了读大学的机会,退休后我去老年大学圆年轻时的梦,报了水墨画和中文写作班,我是首批拿到荣誉证书的学员,我们那批一共是七十五人吧,发证仪式搞得蛮隆重的,我们一本正经地穿上深蓝色的毕业服,戴上四角带穗的学士帽,时光倒流,白发苍苍的我们回到了年轻时代!
老陆调到宝钢后,去华东理工大学读了个业大,八十年代就圆了大学梦啦!他后来也跟着我去了老年大学,他读的是声乐和摄影,活到老学到老的积极心态让我们感觉生活和生命的充实、快乐,真的,我觉得我们现在老好老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