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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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4月27日 星期四 出版 上一期  下一期 返回首页 | 版面概览 | 版面导航 | 标题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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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工的情意

  口述:林佩瑛 文字:丁惠忠

  情事

  倾诉与聆听,都市与乡村的情感故事。请勿对号入座。(图文无关)

  作为一名护工,我一年又一年流转于医院的各个病房,从六十岁干到现在,已有十年,与病人相处的时间远远超过家里人……

  ◆在心脑血管住院部,我同时照顾着三位病患,有两位在同一间病房,另一位就住在隔壁。三位病人,状态不算很差,在我的悉心照料下已能自己吃饭了。此刻,25床老太太吃完晚饭,打起了瞌睡。

  我的老伴程老头,几乎每天这个时辰送饭来。我用完餐去了隔壁病房陪小宋。

  小宋不满五十岁,第二次患小脑梗。她的丈夫远洋渔船出海不久,女儿在外地上大学,家里挤不出人搭手,就找了我照顾。我觉得小宋特别懂事,长相又标致,陪她说话时间就多一点。我说:“你年纪轻,康复自然快,再过一周,你笃笃定定地回家吧。”

  一周后,小宋真的出院回家了。

  同病房的两位老太太,一位出院,一位被她的家属转到市区医院。我护理患者一有空缺,护工组长又赶紧安排我到别的病房。

  我一年又一年流转于各个病房,从六十岁干到现在,已有十年,与病人相处的时间远远超过家里人。

  我家程老头经常劝我,有时也斥骂几句,那么忙有意思吗?“我只会干服侍人的活,老头,你还早着呢,轮不到我伺候。”我撂下话,宠溺地向老伴哧哧一笑。儿子媳妇回一趟家也嚷嚷:“妈妈,你要赚钱是吧,我们每月给。”我硬气地顶回去:“我不缺钱,管好你们自己。”

  我是盐城农村人,嫁给一个种地的男人,就随他种田。我的每一根手指,迈出的每一寸脚步,没离过家乡泥土和风雨。即使被派到镇敬老院工作,我二十多年照顾无依无靠之人,下班还是下田种地。

  在六十岁头上,我走出老家,被儿子接到上海看病。第一次见识大城市医院,做个肠镜住院排三天队。儿子媳妇陪着那几天,各种检查做个遍。偶有空当,我问一位老年护工这里缺人手吗?护工说哪家医院都缺人。

  肠镜结果尚可,无需治疗,我松一口气,愉快地回到儿子媳妇工作的郊区,是一个镇上出租屋。

  我的儿子,在上海读的大学,毕业来郊区城内工作,谈的女朋友是当地人,结婚后一时凑不齐首付,就租在东城镇上。儿子留我在镇上休养身体。我答应住下,叫程老头从外地乡下出来,并吩咐他去银行将几张存折取了钱。儿子见了他父亲说:“爸爸,你来了陪着妈妈,我就放心上班。这里是大镇,总比乡下方便。”儿媳妇跟着说:“是啊,这儿有四间房,宽敞,爸爸留下来,妈妈就不会牵挂老家了。”

  我见他们聊得起劲、开心,就咪一口酒说:“儿子读大学,老家人都说进城出息了,我和你爸听着乐。这点积蓄给你们凑凑,在城里买套房子,上班近。这儿呢,我跟你爸住下,独门独院,余下两间再租出去,让你爸做个二房东。看看,行不行?”

  我的儿子说:“我怎么想不到呢,太行了。”

  儿媳妇说:“爸妈节俭下的钱,支援我们买房子,我多大的面子啊。”

  我说:“也有个条件,买了房子,快给我生孙子。”

  城内的房子很快买下,首付付清,其余贷了一部分款。

  离出租屋两百米处,有一家大医院,我去做了护工。程老头闲散一阵,浑身难受,也寻事打份零工。

  我如愿做了奶奶。孙子上幼儿园大班,全是亲家母一手带大。两亲家一见面,我每次总要感谢一番。

  ◆事隔三个月,有一天小宋带她的丈夫来医院看望我,买了一大袋礼物。

  小宋的丈夫有点腼腆地说:“一出海几个月,顾不全家庭,多亏林阿姨帮忙,才挺过一个航次返回。我人在外洋,急得差点要跳海,游泳回家呢。”

  小宋夫妻离开后,我从随身皮包里取出一本簿子,这是我的“工作日记”,详细地写着病人的饮食习惯、家庭成员、住所、应急电话及联系人等信息,另有日常护理、谈话交流——我对每一位护理病人,都有记载。

  我一页页浏览“工作日记”,看到七八个月前曾护理一位夏姓女作家的患病母亲时,我有点茫然若失。忆起病人入院时,右脑大面积脑梗塞,左侧肢体瘫痪,昏迷,两便失禁,需要鼻饲进食。我做一对一护理。

  夏作家从北京来,没想到妈妈病得这么严重,让两位累了多日的老哥哥回乡下休息,由她陪伴妈妈。

  我忙完闲下来,夏作家就凑近妈妈的枯瘦的面庞,开始轻声细语地读书,一天读几个小时。这是夏作家写的新书,还来不及送妈妈。这位老太太刚过八十岁,是村庄一名小学退休教师。夏作家以前出的书都会给妈妈留一本,而这一次一本书读了两遍,未能唤醒妈妈。

  一个月后,医院领导和主治医生来到病房,向夏作家表示,先让老太太回家休养,做些康复训练,希望病情有所好转。

  夏作家带着妈妈出院了,而那本书送给我留念。

  小宋和她的丈夫来医院看望,夏作家直愣愣的没有泪水的双目,我记忆犹新,内心波澜起伏。我找护工组长商量,逢双休日,要出门办些私事,请安排其他护工替班。

  我想探望以前的护理对象,这念头从第一年干护工曾产生过。而就在前年夏天,我老家的母亲临终前一周,村庄里大人、小孩都来探望,宅窄房小,他们分批进宅,几乎二十四小时轮流守望,自带茶水、点心、香烟、驱蚊香、台式小电风扇、板凳,陪护着我和我的一家人,护送母亲走完最后一程。

  其实我在护工岗位目睹过太多的生老病死,更需要探视自己的内心,人生的坦然与怜悯,离不开他人的恩泽,往往是人的善念给予的。

  隔壁房客是一对打工小夫妻,有辆二手车,叫妻子小孙开车,出足工钱,叮嘱她明天早点出发。

  ◆我第一站去夏作家的母亲家,这是一个偏远小镇的村庄。

  小孙在手机上输入地址导航,汽车直接开到乡间一幢楼房前。小孙说:“林阿姨,你是来乡下走亲戚呀。一看你亲戚家条件不错,外墙白瓷砖,琉璃瓦顶,还有铁艺围墙呐。”

  我推开车门下地,刚钻出头,瞥见从楼房边房走出来的中年男人,就是夏家老二兄弟。我连车门也没来得及关,过去靠近一点打招呼。

  这位夏老二也是好眼力,一下子叫我林阿姨。

  听夏老二迟不引见夏老太太的话,我心里已经预感到不妙。我说:“夏老太太回家后受了苦没有?”

  夏老二说:“林阿姨,你教会我妹妹如何给妈妈打鼻饲,煮骨头汤、鲫鱼汤、莲藕汤,调入鸡蛋花,一天鼻饲六七餐,可妈妈身体好像不会吸收了,熬一日瘦一日,硬挺了三个月。”

  我说:“夏老太还是苦着了,也是煎熬你们儿女的心。”

  夏老二说:“到走的那一刻,妈妈始终未睁开眼,没说过一句话。妈妈的心里,肯定不舍得走。妹妹是安葬妈妈后回了北京,带走妈妈的一抔骨灰。我们哥俩懂妹妹心中那种疼痛,她说自己毕竟离得太远了,孝道,未尽啊!”

  我提出看看夏老太太,原想是去墓地的。

  夏老二带我进一间大厅堂屋,右边一侧设一张灵台,竖立一幅遗像,面前供奉几盆点心水果,中间放一只小香炉。夏老二从桌边平放的纸盒里抽出三炷香,用打火机点燃后递给我。同时盯着遗像道:“妈妈,林阿姨来看你了!”

  下午,我去另外一个镇,探望乡下一位唐妹妹。

  这位唐妹妹发病后是被哥哥送进医院,当时是半昏迷状态,哥哥料理不方便,就请我帮忙。出院时,唐妹妹左脚着地不太灵活外,其他恢复得还可以。只是家中男人一身毛病,自顾自有点难度。儿子也是普通家庭,在城里打工。

  进入村庄,汽车堵截一条交叉小路口,开不进去了。从导航地图上看,唐妹妹家就在半里路开外。

  我叫小孙拎车上余下一包水果,两人步行而去。进宅子,一条黑狗窜出狂吠,被一个佝偻的老人喝住止声。黑狗皮毛脏兮兮卷曲着,伏在宅角一棵榆树下,伸出猩红的舌头呼呼地直喘气。

  我问:“是唐妹妹家吗?”

  老人答:“是呀,找我老婆?”

  唐妹妹应声从平房里走出,侧着肩膀,摇晃着,我和唐妹妹几乎同时认出对方,互相热络一番,被唐妹妹夫妻俩迎进屋子。

  我说:“唐妹妹,见你身体恢复了,一看是好福相,我为你感到高兴啊。”

  唐妹妹告诉我,命是活下来了,两季收获的庄稼,一分钱没看见,好在儿子一家每月匀下一点钱,她和老公吃药是够了,合作医疗有一部分报销,也够油盐等家用开销。

  聊着聊着不觉天色已晚,太阳早已偏西,我辞别唐妹妹一家。

  ◆随后我又连续跑完两个月里的双休日,探望几十户患病出院的人家。我得出一个结论,离世的有一半,另一半中有二分之一基本上治愈恢复了,余下的维持用药苦撑着,生命质量很差,继续就医也很难有所改善。

  我向护工组长销假,又开始全天候上班。

  从当护工那天起,一眨眼十年了,我几乎全勤。而刚刚过去的两个月内的双休日,我离岗实现自己的想法,探望护理过活着的人或那些逝者家属,了却一份念想,感到是有生之年最值得的一件事。我经常想起人间美好这几个字,心情会变得特别愉悦,浑身散发一股年轻人的劲道。每天这间病房跑到那间病房,微笑着面对护理对象,哪怕有些患者无知无觉,我仍笑眯眯地与其聊天,开玩笑:老太太,快点好起来,等你出院了,我要到你家里吃饭呢,你可不许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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