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对我们国家来说是意义非常的一年——迎来了建立新中国70周年大庆。回首走过的这70年，从最初的一穷二白、积弱积贫，发展到今天的国富民安、繁荣昌盛，祖国翻天覆地的巨变令人惊叹。国家如此，对于我们小家而言，2019年同样也是个不寻常的年度——庇护了我们家祖孙四代的百年老屋，终于迎来它功成身退的一刻，期盼已久的动迁春风，终于吹拂到包括我们老家在内的这片风雨沧桑的土地上。邻居们一个个都喜上眉梢，准备开启告别蜗居和马桶，入住宽敞公房的新生活！
在阳光灿烂的一天下午，我重回老屋，重又走进那栋生我养我的石库门。诞生于1913年的它，就矗立在虹口区武进路、宝山路口。弄堂口上方的“德年新村”四字斑驳凋蚀，彰显着历史的久远。往弄堂深处走，我来到83号的家门口，站在了留有英式风格的老屋屋檐下，思绪万千。我家四代十几口人，都曾经在这里栖息过，生活过。百岁“高龄”的它，经历了太多的故事，有战火、屈辱、无奈，也有新生、欢乐、希望……
●我家老屋首先亲历，并且永远刻骨难忘的，一定是鬼子的累累暴行。
老娘老了，整天昏昏欲睡，脑子已经有点浑噩不清，但一说起老屋被炸，一家人躲在八仙桌下瑟瑟发抖的那一幕，年过八旬的她却还是心有余悸，神情慌张，似乎回到了70多年前的恐怖场景。“八一三”淞沪战争爆发前，外公是铁路公司的会计师，在那时属于待遇丰厚的高级白领，收入不菲，我们一家过着殷实的小康生活。外公供职的铁路公司就在宝山路上的北火车站，为了上下班方便和照顾家里，他就用几根“黄鱼”买下了邻近的一栋房子供家人居住。可日寇突如其来的飞机大炮、坦克装甲车，让包括我们在内的许许多多上海人的平静生活化为灰烬。作为当时上海最重要的交通枢纽，位于如今天目东路、宝山路口的北火车站是日军攻击的重点对象，一轮又一轮的飞机轰炸，让周边地区变成了火海，变成了地狱。与火车站仅仅隔开一条宝山路才一二百米的我们老宅也被殃及，一颗颗炸弹落下炸开，惊心动魄。外公外婆一家人躲在八仙桌下瑟瑟发抖。屋顶被掀翻了，墙壁坍塌了，眼看着屋子保不住，连性命都危险了，外公外婆只得收拾东西，像老鸡带小鸡一般，拖着6个子女跌跌撞撞地往马路对面的公共租界逃。隔着一条马路，就属英美管制区域了，当时日寇还没与英美撕破脸皮宣战，因此还不敢轻易轰炸此地，相对安全。外公外婆带着这批“小鸡”，东躲西藏，炸弹时不时地在身边投下、炸响，孩子们哭着嚷着，脚都迈不开步，外公外婆拼命拖着往前赶。也就是数百步路的距离，大家走得异常艰辛，幸运的是，一家八口都没有受伤，安全到达“老靶子路”。“老靶子路”是以前的叫法，现在叫做武进路，属于虹口区地域。
老屋被炸了，留着命已经上上大吉的了，损失当然无处去补偿，只能自己想办法渡难关。公共租界暂时还太平，外公只能四处借钱，在老靶子路的德年新村，也就是我们现在面临动迁的地块，又买下一栋房子。新买房子的质量、设施远不及马路对面被日寇炸毁的那栋，而且，由于欠了一屁股的债要还，一家人从此过上了节衣缩食的日子，昔日的小康宽裕再也一去不返了。
然而，同许多在轰炸中连命都不保的万千市民相比，外公、外婆一家已经算是万幸的了。轰炸暂歇后，日军地面部队开了进来，中国老百姓们天天生活在枪声中，生活在刺刀下。母亲回忆说，在枪炮稍微消停的间隙，她和二姐有一天到马路对面的弄堂里去，想看看被炸毁的自家老屋，却发现弄堂已被一道铁栅栏一拦为二。突然，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疯了似地奔跑过来，一头冲到栅栏前，拼命向上攀爬，想翻过栅栏逃到这边的公共租界来。可还没等他翻过来，一声枪响，少年被射中，顿时从爬到一半的栅栏上摔了下来。紧跟着，后面追上来一个日本兵，对着地上的尸体狞笑，还恶狠狠地瞪着栅栏另一头的我母亲和姨妈。母亲说，已经过去70多年了，那个无辜少年濒死前的绝望、恐惧，以及鬼子魔鬼般的狞笑、眼神，仍然会不时地闪现在脑中！
1949年5月，解放军来了，他们与据守在四川北路桥的国民党军交了火。那儿离我家很近，步行也就十分钟光景。淞沪战争的惨烈犹在眼前，外公外婆怕极了打仗，怕极了军队，再三关照孩子们不准出门。不多久，枪声渐渐稀落下去，国民党被打败，解放军来了。邻居们纷纷在说：“解放军睡马路上呢！”外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出门去求证，得到的回复还真是这样的：解放军进城后，由南至北一路行军，秋毫无犯，没有打扰任何一户商家和百姓，晚上就地在南京路、四川路的马路边躺下休息！眼前的一幕，让深谙中国历史的外公连声感叹：“史无前例啊，天底下居然会有这样的军队！”外公在赞叹，邻居、百姓们在感慨，而我家老屋，虽口不能言，但若有心，也定会将所见所闻的这一切默默铭记。
●岁月之河流到了上世纪90年代末，我的外公外婆早已去世，我也长到了青春年段，伴随着我们的老屋也更加年迈陈旧了。
作为单身大龄男士，不时地有热心人来替我做媒。第一个给我来做介绍人的，是我的同窗小全，他打算把女友的闺蜜小萍推荐给我。几天后，我与小萍见了面。我们对对方的第一印象都挺不错，留下了联系方式。三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就在我们的感情平稳顺利发展的时候，小萍提出了个实际问题：“要是我俩成家了，新房安置在哪里？总得要去买一套房子吧？”我怀揣着这个问题回了家，把自己工作几年下来的一点积蓄，与当前的房价和结婚开支等结合起来反复掂量，觉得缺口很大。我自小父母离婚，母亲独自把我带大已经不容易了，每个月微薄的工资只能勉强维持家庭开支，根本没有积蓄。现在要办人生中的大事了，我从哪里去筹结婚买房的钱？母亲无奈地叹气，说：“你只有去问问小姑娘，她以后愿不愿意嫁到我们现在的这个老房子里？我们把它整修一下，将前厢房做你们未来的新房，行吗？”
我把母亲的意思转达给了小萍，她的表情很惊讶，脱口道：“哎呀，现在夫妻结婚都买新房，与公婆分开住的啊！况且，你们家还是老式的石库门，连抽水马桶、管道煤气也没有，我怎么能生活得惯！”一听她的话，我的心冷了下来，抽搐般地难受。而小萍的心更冷，两天后进一步表示：自己无法接受石库门老房子的那种生活，我们就此分手吧！尽管我提议请她亲临实地看看再说，她却推辞说没有必要了：“你家的石库门又不是新天地，有啥好看的？又龌龊又杂乱，连起码的卫生设施也没有，天天都要倒马桶，想想都吓人！”当时的我感到她太绝情，可事后冷静下来想想，觉得她这么做也是应该的。现在的人很看重物质经济，谁都有追求富裕幸福的权利，我们的感情毕竟不深，凭什么要求她甘心情愿地跟我这个穷小子过苦日子呢？
●与小萍分手后，我又经历了一次感情，但最终的结局仍是失败，究其原因，还是在于我家“无法见人”的老屋。
我第二段感情中的“女主”素素是个好女孩，起先，她说了解我家的情况，但仍然愿意跟我交往下去。她还表示：“只要两个人感情好，未来的美好生活可以靠共同努力而争取啊！” 我感动莫名，暗想上苍终于开恩，赐给了我一位好女孩，得好好珍惜这份缘！
就在我们这样甜蜜相处了半年后，按照规矩，我们该上门互访对方的长辈了。先是由我去登门拜访素素的父母双亲。通过女儿的口，素素的父母亲对我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了，见到我真人后都挺满意，说：一个孩子从小失去父亲，确实是蛮艰辛的，在经济基础方面当然不能跟一般父母双全的人家比，要不是因为自家房子也不大，不然的话，你将来可以和素素“把事体办到女方家来的”！他们的话再次令我深受感动。素素也在旁边说自己能够适应石库门老房子的生活，暂时住上几年没问题，以后跟我一道努力，等攒足钱买了新公房后就可以彻底改变居住条件了！我听了这话更心定了，以为最大的一个难题解决在即，我和素素的发展前景应该没有什么障碍的了。接下来，该轮到素素上我家来看我母亲了。事先，我和母亲做了老大的一番准备，尽可能地把家里打扫得干净整洁，就等毛脚媳妇光临了。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带素素走进了我们的那条有上百年历史的弄堂。弄堂的两边，是一些人家搭建出来的违章建筑，破旧凌乱。而在头顶上，则横七竖八地晾着各式各样的衣裳、袜子、内衣、汗衫，迎风飘扬，蔚为可观。走了没几步，一股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那是从弄堂倒粪站发出的异味。一个中年女人趿拉着拖鞋，手势熟练地把一只痰盂往粪池里一倒。素素赶紧捂住鼻子，紧皱眉头，一溜小跑过去。再往里走，是弄堂里那批永远都闲着的人群，依旧围坐在一起打牌，兴致勃勃，大声吆喝。弄堂本来就很狭窄，十几个人的里外围观，使弄堂更难走了，我们只得侧着身子挤过去。总算步入支弄了，熟识的邻居们一路上跟我打招呼。弄堂口的阿毛一面甩着毛巾，一面热情地询问；“今天带毛脚媳妇上门啊？侬小子蛮有本事的，找到了这么登样的小姑娘啊！”喉咙洪亮赛过喇叭的“烟囱管阿姨”更加起劲，大声嚷嚷：“好啊，你妈妈总算能够抱上孙子了，总算有姑娘肯嫁给侬啦！”她这么一嗓子吼，马上又有几个弄堂里的活跃分子跑出来看稀奇了，齐刷刷地将眼光聚焦到素素身上，把她从头看到脚。我攥住素素的手，觉得她的手正渗出汗来——是冷汗。好容易走进家门，在我和母亲再三的“小心台阶，小心碰头”关照中，素素终于走上了阴暗潮湿的木楼梯，来到了前厢房，坐了下来。我发现，素素的脸上，满是惶恐不安的神色。她的心绪，大概还没从刚才别具弄堂特色的风景、人情中恢复过来吧？她环顾打量着我们这间历史悠久的屋子，眼里流露出的神色，像是很好奇，又很吃惊，不晓得她在想什么。面对我母亲的寒暄，她也有些答非所问。就这么不知所云地聊了一会，母亲去烧菜了，素素客气地说要帮忙，母亲和我都拦住她，说，以后你在这里烧菜做饭的机会很多呢，何必急在今天一时呢！素素一愣，木木地坐了下来。
手脚麻利的母亲，很快就把一个个香喷喷的菜端上来了。我为素素倒了一杯饮料，三个人举起杯，我刚想说点什么好听的祝福词，忽然，素素发出了一声尖叫，饮料都泼洒了出来。原来，有一只老鼠可能是闻到了香味，一头窜将出来想分享美味了！那黑乎乎的身影对我们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视之为老朋友了，可从小在公房里长大的素素，何曾有过这般体验啊，她当然要被吓得花容失色了。发生了这大煞风景的一幕后，素素的胃口彻底没有了，接下来，只是在勉强应付着我们的热情。当我送素素回去后，当天晚上，母亲脸色凝重地说：“这个小姑娘估计跟我家也不会有缘分了！”我的心里同样也有这样的不祥预感，心一点点地沉下去。
结局真如我们猜测的那样，几天后，素素告诉我：“尽管去你家前，我已经做了许多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真实情况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糟！我回来后一直在想，我如果真的嫁到了你生活的这个环境，天天要面对这样的弄堂，这样的老屋，甚至天天要像你妈妈那样拎着马桶去粪站报到，这太让人害怕了！爱情当然很重要，可我现在发现，没有经济做基础，没有一个稍微像样点的房子做爱巢，我们的爱情也就谈不上有容身之地的啊！你恨我吧，恨我这个在嘴巴上把爱情说得至高无上的叶公好龙者！”
●这一百多年来，围绕和发生在我家老屋里的种种往事，无论是感伤的，无奈的，还是欣慰的，喜乐的，如今都将随着动迁的到来而过去。年迈沧桑的它，见证了鬼子的残暴，迎接了解放曙光，也见证了国家的巨变发展。据悉，被腾空后的我家老屋板块，今后将建起一座以上海文学博物馆为中心的文创园区，矗立起一个新的文化地标。庇护了我们几代人、为我家作出大贡献的它，确实到了该退休的时候了，就让我们与它告别吧，且用开阔的胸怀，去拥抱明天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