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我妈出生在江苏一户贫苦农民的家庭,在她两岁时,我外公去世,外婆无力抚养家中的五个孩子,就把我妈送给了没有儿女的老乡。养父母靠两亩薄地维持生计,我妈四五岁就跟着他们在田里、家里忙活,虽然艰苦,但吃饱穿暖还是有保障的。
我妈的命太苦,十三岁那年,她的养父母相继去世,这样她只好回到娘家。那会的苏北农村,穷人家女孩做童养媳很普遍,男方家在得一个媳妇的同时,也多了一个劳动力,女方家呢,不但少了一张吃饭的嘴,还可以得到经济上的补偿,貌似双赢哦!那时外婆家极其贫困,一家人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我的大舅、二舅又都到了二十上下该成家的年龄,外婆哪有娶儿媳妇的能力啊!唯一的希望就是送我妈去做童养媳,得来的“彩礼”娶儿媳妇。我妈长得水灵漂亮,又勤快能干,知道外婆有送女儿做童养媳的念头后,来牵线的人还真不少,外婆打定主意,要把我妈送到富裕些的人家,一来,可以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二来,也可以多得点“彩礼”。我妈告诉我说,她的“身价”是500斤稻谷,两块大洋。
我妈去的那户人家,算起来还是我家的远房亲戚。他们一家二十年代逃荒去的上海,十几年的“艰苦奋斗”,小有成功:在闸北有了两间平房和一个卖大饼油条的摊位。我妈说,这样的“家底”,在他们苏北老家就算是很不错的富裕人家了。我妈15岁来到上海做童养媳,17岁那年,嫁给了远房亲戚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爸。
我妈原以为嫁给我爸就会过上好日子了,没想到,远房亲戚,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为人刻薄、强势,而我爸又很老实、愚孝,如此,让我妈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刁难、苛待和委屈。
婚后,我妈连着生下两个女孩,这让重男轻女、天天盼着抱孙子的爷爷奶奶很是生气,他们不喜欢孙女,更不心疼儿媳妇,我妈除了要照顾两个孩子,操持洗衣做饭、打扫房间之类的家务,还要喂养七八只鸡,这算是家庭的副业吧!有一次,一不留神被人家偷了两只鸡,而且是两只最爱下蛋的母鸡,我妈又气又心疼,奶奶更是怒火万丈,骂我妈是败家女,只知道吃饭不知道把鸡管好。妈申辩自己没白吃饭,哪天不是从鸡叫忙碌到鬼叫?见妈还嘴,奶奶更气了,骂得越发起劲,连爷爷也加入了骂阵,骂我妈连个儿子都生不出,说白瞎了几百斤稻谷、两块大洋。而我爸,不晓得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更不敢安抚慰藉我妈,可怜我妈委屈得哭了好长时间,想到自己进夫家后的种种不如意,以及看不到希望的未来,倔强的妈妈决定回乡下娘家生活。第二天她就搀着大姐抱着二姐,背着装了几件衣物的包袱,逃难般的回到了苏北乡下。
外婆见到女儿和外孙,问,孩子她爹怎么不来?这一问,把我妈说哭了,她告诉外婆自己在婆家受的气,外婆老思想,说,媳妇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又是穷人家的孩子,受苦受累就是命啊!我妈说,受苦受累我不怕,可是那气我受不了!外婆叹口气说,可是,婆家能让你吃饱穿暖,有地方住,你回娘家了,吃穿都成问题,你还带着两个孩子,这日子怎么过啊?我妈哭着说,我有力气,我可以出去给人干活,两个孩子我要求你帮我看着了。就这样,我妈像个男人一样的在乡下给人家打零工养活自己和孩子。
一个月后,我爸来了,他是来接我妈她们回上海的。我妈提出:回上海可以,但是必须搬离大家庭,不管是租还是买,得有分开居住的房子。我爸说,听你的。我妈怕他随口说说不作数,附加一个条件:房子落实了,我们娘仨再跟你回上海。
●后来我爸七拼八凑地借钱在闸北区的和田路买了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旧平房。在那儿又生下了三个孩子,1955年出生的我是家中的老三。我们一家七口就生活在这不大的房子。那个时候,我爸在港务局当码头工人,人很辛苦,但是收入蛮高、待遇也很好,那个时候工人阶级蛮有地位的哦。我妈是六十年代去菜场当营业员的,之前在家带孩子、做家务,也是很辛苦的。我妈没文化,但是脑子好,会过日子,她把每个月的家庭开销控制在60元以内,余下的钱都存了银行,我妈能干,腌咸菜、晒菜干、渍咸肉、风鱼干……让我们家的餐桌比别人家丰盛了很多,我妈还经常去布店淘零头布,你应该晓得的,老底子零头布很抢手、老紧张的哦,因为零头布打蛮大的折扣,少收不少布票、钞票呢!这些零头布经过我妈的裁剪、缝制,就成了我们身上漂亮的衣衫,我们那条弄堂的住户,大多是收入少、孩子多的家庭,真正的穷街哦!
我们家因为我妈的勤劳、能干,把贫穷的日子过成了疑似小康的模样,我们兄弟姐妹的穿着,绝对盖过整条弄堂的孩子啦!夏天,我们那因为住房拥挤、房间闷热嘛,家家户户的习惯就是在家门口摆张小桌子,放几个小板凳,在露天吃饭,大家的生活是透明、敞开化的,你家吃什么、他家吃什么,一目了然,桌子上的饭菜,既是掌勺人手艺的展示,也明白无误地暴露了这户人家的生活水平。我妈能干啊,花不多的钱,却能烧出五六个让邻居赞不绝口的好小菜。所以啊,在左邻右舍的印象里,我家的生活是整条弄堂里最好、最富裕的。天凉了,我妈把我爸单位发的劳防纱手套拆了,给我们织衣裤,那会大多数人家都买不起棉毛衫裤,拆纱手套织衣裤几乎是上海滩平民家庭的一道风景线呢!临近冬天了,我妈买来棉花、棉布,一针一线给我们做棉衣棉裤。白天,我妈既要照看孩子,又要做家务,夜晚,安顿我们熟睡后,她还要就着昏暗的灯光纳鞋底,我们四季穿的鞋子,都是我妈手工做的。
我妈脱离了大家庭对她的束缚,心情很顺畅,用我妈自己的话说,好像得到了解放一样,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她一心一意经营我们这个小家庭,心无旁骛地服侍我爸、拉扯五个儿女,我爷爷奶奶后来对我妈也刮目相看的,我奶奶当着我们的面说,你们的妈妈聪明能干,会当家,了不起!
我也要夸夸我妈,尽管爷爷奶奶曾经很深地伤害过她,但后来他们年事高、疾病缠身的时候,我妈给他们端屎端尿、洗衣做饭,比我爸的付出都多!我奶奶临终前几天,撸下手上的金镯子给我妈,说,这是祖传的,你是好女人,菩萨保佑你……
说真的,我妈从小养成的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巧手能干、贤惠聪慧、处事练达的品行,对我们兄弟姐妹的影响巨大,虽然她没上过学、读过书,但她对生活、人生的领悟和态度,一点不比文化人差。
●六十年代中期,我们几个都长大了,开销自然增加不少,乡下的外婆年纪老迈,疾病缠身,又没有经济收入,我的阿姨、舅舅都是农民,经济条件都很差,我家算是最“富裕”的了,赡养和接济外婆的重担,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我妈身上。如此一来,经济压力可想而知了。我妈找到居委会干部,说了自己家经济上的困难和想有份工作的愿望,居委干部蛮好的,推荐我妈去食品厂、水产码头当季节工、临时工,我妈干的都是很粗重的体力活,她后来告诉我,干那些粗重活的,大都是男人,像她这样的女人很少的。我妈人实在,干活从来不偷奸耍滑,用人单位的领导对我妈印象很好,好印象、好口碑也传到了居委干部那儿,后来,我家附近的菜场需要营业员,居委干部就推荐了我妈,从临时工干到长工,我妈多次被评为劳动模范、先进工人呢!
我妈不但主内,还主外。男孩子皮啊,我两个弟弟在外与同学或是邻居家的孩子吵架打架了,我妈总是把他们带回家,轻则口头教育,重则打一顿,从来不护着自己的孩子。有一次大弟在玩耍时与小朋友扭打吃亏了,倔脾气上来捡了块砖把他们家的窗玻璃砸了,我妈知道后带着大弟去他们家道歉,还赔了窗玻璃的钱,回家后又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我妈十分重视我们兄弟姐妹的品德的培养,她没有教我们文化知识,但对我们思想、品行的教育从来没有放松过。
我妈没文化,更没有什么高深的教育理论,她就是用自己朴素、单纯的人生理念,教会了我们如何认真、踏实、勤恳地做人做事,如何靠诚实、勤勉、努力去争取自己更好些的生活。
六十年代末,大姐中学毕业了,正逢“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高潮,大姐自寻门路到苏北老家乡下插队,而要在那儿立足,就必须与那的人成婚,我二姨为她物色了邻村的一个对象,对方要求马上结婚。我妈知道后立即赶到乡下把大姐带回上海,我妈处事的果断、理智,成全了今天大姐事业的辉煌:大姐后来去了江西插队落户,不久入党、提干,1973年又被推荐到上海读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文革”结束,调任高招办,后来又调去高教局,她是从副局职位上退休的。
我妈凭着自己的聪慧、能干赢得我们几个子女的尊重和敬佩。我爸生前常在我们面前说:“你们的妈妈不识几个字,没有文化,她如果有文化可了不得,女强人啊。”
我中学毕业时,按照当时的分配政策,可以进比较好的全民单位工作,可我的名额被别人“开后门”占去了,我只能去在别人眼里档次、地位比较低的单位。我想不通啊,跑到学校毕业分配办公室讨说法,才说了几句,就委屈地哭了起来,让我想不到的是,一向坚强、刚毅的妈妈,陪着我一起伤心地哭了……
进单位不久,有次工作时不慎掉进河里差点淹死,我妈知道后,心疼地说,那个工作不适合女孩子做,别去上班了吧!这话暖心啊!我妈不仅有严厉的一面,更有慈爱的一面,她的性格中既有刚毅,又有柔软。
我妈没退休时,大姐的儿子进托儿所,早晚没人领,她主动揽事,说,放我们这儿吧,我们来领。我妈退休后,就成了专职带孩子大妈,我们几个孩子都是我妈相帮带到进小学读书的。到了寒暑假,我妈家又成了“托孩所”,所以,不仅我们兄弟姐妹对我妈感情深重,孙辈们对她也很亲,也是感恩不尽的。
●随着儿女们的相继结婚成家和生活水平的提高,我们都陆续搬出了娘家,我爸妈守着和田路的老屋,继续平淡的生活。我妈卸掉了生活压在她肩上的重担,经济比以前富裕了很多,儿女们的工作、家庭也让她放心、省心,心情舒畅的她彰显出内心柔软、仁慈的一面,她对我爸不再像从前那样指使、奚落,而是用百依百顺来弥补从前的“亏欠”,对我们兄弟姐妹和第三代,也是百般牵挂、尽量关照。哪家有人出差了,她就会去相帮照顾家务和孩子。那时我家在浦东,儿子还在读初中,我妈从和田路的家到浦东,单程就要两个多小时,但她为了照顾我儿子经常往返两地,如此,让我们子女们都感动不已。
我妈勤劳一生,难得有一日空闲。年轻时含辛茹苦地把我们五个子女带大,实在不容易,年老了,我们都希望她能享享福,过上清闲、舒心的生活,但她辛勤劳作、勤俭节约已成习惯,改也难啊!我爸退休后,被单位返聘,我妈一人在家的时候,几天才买一次菜,每次回娘家,邻居们都会告诉我,你妈实在太做人家,节约得过分,要我劝劝她。从小所受的苦难和成年后家庭经济的拮据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节俭的习惯已深入她的骨髓,别人很难改变她啊。2001年,大姐特意购置了一套复式房,给两位老人安排了一间朝南的房间,大姐的初衷就是让他们晚年享受富足、舒适的生活。可我妈住了几个月后还是回自己老屋了,她说,不想增添大姐和姐夫的麻烦,她还是习惯自己在老屋的生活。
2005年,我妈病了,经上海瑞金医院专家确诊为“脑部乳腺状肿瘤”,必须马上开刀切除。经过十个小时的手术,总算暂时脱离了危险。谁想到,半年后,又被查出患有肺癌,在上海胸科医院动了第二次大手术,切除了左半肺。短短半年工夫,两次大手术,多次的化疗,可我们从没看见、听见她呻吟、抱怨、哀叹,她对康复和未来充满了乐观和希望。
我妈手术后一直住在我大姐家,大姐家成了我们的娘家,只要有空,我们都会去大姐家探望照顾我妈,陪她说话,陪她吃饭,有段时间,她的精神状态和身体情况显得比较好,大姐提议,借着国庆长假,全体出动,陪爸妈外出度假,那年,我们一行将近二十人浩浩荡荡去了北京,我们还说好,以后,每年带着爸妈出去旅游一次,先国内,后国外,开开心心看世界!我妈笑着说,真没想到,我老了还有这个福气!
可是,谁又想得到啊,半年后,我妈癌症复发,医生回天无力啊,亲爱的妈妈永远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