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同时代的许多农村发小,甚至是一代人,我们的家国情怀、民族大义、以及很多人生价值观、做人原则,或多或少都受了评书潜移默化的影响。
●如果说我对文学有着深深的爱好,并喜欢舞文弄墨,听刘兰芳说评书可算是启蒙,因为我没上学认字就开始听评书了。知道有评书这档子事还是听比我年长一岁的表哥说的,因为他家先有收音机,而我家在更偏远的乡下,还没半导体。但我们村里家家墙上都挂着有线广播,乡里人叫话匣子。农忙时队长用它通知干活,冬季农闲的时候,基本不再有响动,如果打开了,肯定是播刘兰芳说评书节目。因为队长上初中的儿子也是个评书迷,用当下的话说是刘兰芳的铁杆粉丝。
靠听家里的有线广播毕竟不爽,开关握在人家手里,人家没开就听不到。即便开了,在家里能够听到,但那玩意不能揣在身上,如果出门办事,也就没法收听了。所以只是听了一小部分,其中大部分情节并未听到。直到我家也买了一台收音机,我才又从头听起,把整个长篇评书《岳飞传》听完,而且百听不厌。当另外一家电台也安排播放评书《岳飞传》时,我依然会听。就像如今许多电视台会同时播放一部很火的电视剧一样,那时几乎每家省级电台都设有“小说连播”节目,也都争先恐后播放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
《岳飞传》的热潮尚未退去,紧接着是另一部热播评书《杨家将》,依旧是万人空巷。记得那时省电台的小说连播时间是安排在晚六点档的“黄金时段”,有一次村里放露天电影,这让乡亲们感到难以取舍。放映员很能体贴人们收听评书的迫切心情,干脆在放映前用银幕边挂着的高音喇叭播放评书,让四面八方赶往放映场地的乡亲们在路上也能听到“杨七郎力杀四门”。
●也许是一种巧合,由刘兰芳播讲最火的两部评书《岳飞传》、《杨家将》都讲的是大宋朝那些事,所不同的是杨家将抗击契丹辽国,而岳家军与金国女真族开战。听多了其中的诸多情节也会像刘兰芳一样如数家珍,什么高宠枪挑铁滑车、八大锤大闹朱仙镇啊,七郎八虎闯幽州、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啊。与我的童年小伙伴相比,我的记忆力要强于我的发小们,尽管我在做农活等其他方面不及他们。
我会学刘兰芳模仿马蹄声、放炮声、擂鼓声等口技,更是在童年就学会如今网上特火的那几句话:“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我可以成段、成段的把这两部评书的内容转述给别人听,如有人漏听了一两次,会找我有声有色地给他重述,算是接上了故事。而如果那天因为突发事情自己没能听到,我会千方百计想办法补上。特别是当时乡下由于地处偏远信号不好,尤其是晚上,因为频率干扰杂音大,刘兰芳播评书的声音会被混在杂音里听不见。我和小伙伴们急得满地打转,说能收到这台,就是声音混在里面了。会有年长者故意打趣我们说“在里面呢?把它掏出来呀!”当然迷评书的人不只是我,周边的邻居都在听,很多邻居家省吃俭用购买当时还很昂贵的收音机,除了听戏曲、天气预报以外,那就是为了听评书。
曾听大姨夫说起,他们村庄上有户人家没有收音机,夫妻两个人都爱听评书,同时到邻居家蹭听,把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忘在了家里。等听完后回家发现孩子不见了,通过村庄上人的共同寻找,终于在水沟里找到已被淹死的孩子。这大概是因为听评书而导致的最极端的悲剧事例了。
除了收听过《岳飞传》、《杨家将》两部古典评书而外,后来还听过刘兰芳说的现代军事题材评书《三打乌龙镇》,谍战评书《她的代号“白牡丹”》等,也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与记忆。
大概在四年级的时候,我开始追听袁阔成先生说的评书《水泊梁山》。暑假里,我去姑家度假,跟随爱听评书的姑父一起收听袁阔成讲水浒。那时的评书播讲节目被调到了晚上八点半,因此夏夜里坐在池塘边的大树下乘凉,听评书绝对是一种超级享受。
评书《水泊梁山》从鼓上蚤时迁偷盗夜光宝壶开始,主要讲述大名府劫法场和三打祝家庄。后来看施耐庵的《水浒传》才知道只是截取了书中比较精彩的片段,而且做了适当的修改。评书增加了对浪子燕青的笔墨刻画,而且把燕青的武功提升了许多。特别是对一丈青扈三娘与矮脚虎王英的爱情做了非常大的改动,比原著《水浒传》的情节设计要合理,二人是“娃娃亲”的桥段更能让听众所接受,不像原著的相关情节让人诟病,骂扈三娘是没头脑的木头人。
袁阔成先生播讲评书风趣幽默,语言俏皮生动。在《水泊梁山》得以全面展现,特别是说到时迁在祝家庄偷鸡吃,简直让人笑破肚皮。而在播讲全套本《三国演义》更是把他的这种风格体现的淋漓尽致。不仅是幽默,而且袁先生的评书还对文言白话三国进行翻译和讲解,通常是先说文言,后做白话翻译。说一句“先生休矣”,会跟着翻译“先生,还是算了吧”甚至是把文言版本的《隆中对》翻译一遍。就播讲三国故事的评书来看,个人以为袁阔成对三国的普及功劳最大,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单田芳先生讲三国也很精彩,但更加大众化、通俗化。
至于收听到袁阔成先生播讲的现代评书《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则是来上海后在中央电台的评书连播里偶然听到的,那应该是袁先生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录音。异乡忙碌的我已经不可能像童年那样,成天守候在收音机旁,坚持收听每日半个小时的评书连播,偶尔收听到袁先生那具有独特风格的声音和评书播讲,总能勾起对故乡年少往事的回忆。
●收听单田芳先生的评书也很早,应该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是一部现代评书《新儿女英雄传》。单先生不管是声音还是播讲风格,都迥别于同时代的说书人。现在人形容为“云遮月”,那声音极有穿透力,又极富特色,在一片嘈杂声里,最先冲入耳膜里的一定是单先生说评书的声音。
听了那么多古典评书,突然听到以抗日为题材的现代评书确实让人耳目一新,对于小说中的人物牛大水、牛小水、黑老蔡等人物现在仍有印象。隔壁邻家的顾哥善画,听着评书自己用钢笔手绘了一本《新儿女英雄传》画册,在我们同学中传阅开来。当然顾哥也曾手绘过《岳飞传》、《西游记》等画册。
单先生最著名的评书应该是《三(七)侠五义》,这时候我已经上初中一年级了。随着文化程度的提升和文学鉴赏力的加强,对评书已经不那么痴迷。也认识到了评书作为口头文学有其独特的一面,但有自己难以弥补的短板。如千人一面,岳飞和杨六郎长得一样,孟良和牛皋还有程咬金高度相似,每部评书里都有一个大力士,都有一个小矬子,都有一个摇羽毛扇的军师。人物雷同,许多情节发展相似,听了前面知道后面,所以评书的吸引力于我来说确实没那么强大了。
还在听《三侠五义》是因为首次接触到公案类或者说武侠类评书,感到很新鲜,比如玉猫与五鼠之争,评书播出的时间段,暑假里的八点半,通常农村还在忙碌或是乘凉,顺带听半个小时评书,倒也不是坏事。加之单先生的声音穿透力太强,总能在不经意中钻入你的耳膜。得知我在收听评书《三侠五义》,班里成绩优秀的学习委员,给我算了一笔细账,他说我一天听半个小时,一个月下来,至少十五个小时白白溜走了,一年下来我浪费了多少时间啊。鲁迅先生说无端浪费时间就是慢性自杀。
同学的话非常有道理,不过我还是把《三侠五义》整个评书听完了。中间可能有少许遗漏,但《三侠五义》是我上了初中后,完整听完的不多的几部评书之一。多少年后,见一位文友在看《七侠五义》小说书时,我还能把具体哪七侠,哪五义,连绰号带姓名说给他听。文友惊叹我怎么会对评书也有兴趣呢?
●单田芳先生是广播评书的集大成者,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其他评书演员基本不再有新的评书作品了,单先生还在一部部出新作品。听完《三侠五义》也还听过单先生说朱元璋打天下的评书《明英烈》。就像不再听《三侠五义》的后传《白眉大侠》一样,我没有再听《明英烈》的后传《燕王扫北》。因为回家务农的我既无闲情也无闲空了。
记得曾经夜宿在一家中学当教师的表哥宿舍里,那时中学还没用上交流电。表哥和我吃完晚饭,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收听单田芳先生的《燕王扫北》。表哥是我心中的偶像,在读师范时参加华东六省一市征文大赛拿过一等奖,事迹上过省电台。我没料到他会听单先生的评书,这让我自己对评书的否定产生了怀疑。
表哥听评书与别人稍有不同的是他边听边在废纸上笔走龙蛇地写字,原来他是边听评书边练书法,或是说在练速记。表哥教完三年书,以初中师范生的文化基础直接考入某名校读研究生,除了天资聪慧,还有就是他善于合理利用学习时间。他边听评书边练字的事例可见一斑。
我认为这个方法值得我借鉴,农活不忙的时候,我收听了单田芳先生的评书《童林传》。这是一部武侠评书,同时也可归入宫斗类评书,因为大侠童林保的是雍正皇帝,第一次听到了童林和年羹尧的故事,还有“血滴子”这一称谓。童林是位平民大侠,与此前听到的以王侯将相为主人公的评书,以及《三侠五义》等武侠评书不同。对于评书的情节发展也无法预测,因此我听得比较津津有味。当然也和表哥一样,边听边练字。只要条件允许的话。差不多同时还在收听单先生说的另一部叙述张作霖生平的评书《乱世枭雄》,但都没能完整地听。
单田芳先生说的最长的评书应该是《百年风云》,听的少,漏的多。等我到了上海,差不多不再听评书了,即便还听小说连播,听的基本都是当代作家的作品,如王安忆的《长恨歌》、陈忠实的《白鹿原》等。算是对自己曾经痴迷评书的一种惯性延续吧。
●为了提升自己,我边在城市打工边参加自学考试,到夜校读书。忙碌的我很少听收音机,后来随着电视机和网络的普及,我连收音机都找不到了。收听评书彻底成了尘封的往事。
突然有一天黄昏,路过一条摆满小吃摊的窄巷道。不知是哪位摊主,放在地上的收音机在播放单田芳的评书。这让我不禁停下匆忙的脚步,细细聆听,说的是《薛家将》,唐朝薛丁山和樊梨花的故事。
以前在老家,也曾听过一两集,没有细听。所以在异乡街头再次听到单先生的声音,再听到“薛家将”真有一种时空错乱、恍若隔世的感觉。摊主问我想吃点啥?本来不饿的我说给我来份炒面吧。于是我干脆坐下就着炒面把那半个小时的评书听完,又听到程咬金这个熟悉的名字了。
再一次听到评书,是前两年无意中收看黄晓明主演的电视连续剧《精忠岳飞》。编导别具匠心在剧中让刘兰芳客串一位宋代女说书人,把故事串联起来,于是再次听到刘兰芳说书。和童年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情况不同,这回还目睹了一代女评书表演艺术家的荧屏风采,而且还是穿着宋人的衣服。
和这个情况有点类似的是观看邓超、段奕宏等主演的电影《烈日灼心》。影片的开头伴着情节的推进,插入了单田芳先生的讲述,有点类似电影插曲推动剧情发展,很有创意,让人耳目一新。再就是一些电视模仿秀节目,有些演员捏着嗓子模仿单田芳说书的声音,听着还真像那么回事,有位更厉害的模仿单先生说评书的声音演唱流行歌曲,也算是一绝。
日常生活中,在和朋友聊天时,在回忆旧事或者讲述故事时,我也喜欢模仿单先生的声音说道:话说……准能把朋友逗乐,一个劲夸我学得还真像。细细想来我还听过评书大家田连元先生的《海瑞罢官》、连丽如老师的《瓦岗寨》,但都没能完整地听,因此不是很入迷,记忆相对来说也不是很深刻。
如今,当年痴迷的评书表演艺术家中,现任中国曲艺家协会名誉主席的刘兰芳还健在,袁阔成先生、单田芳先生则先后作古。我和人们在担心如评书这样的口头文学还能“下回分解”到何时,也时常会回忆,童年守在收音机旁痴迷评书的过往岁月,仿佛就在昨天。和我同时代的许多农村发小,甚至是一代人,我们的家国情怀、民族大义、以及很多人生价值观、做人原则,或多或少都受了评书潜移默化的影响。请勿见笑,我曾是个“评书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