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堂的门，有两扇，很破，很旧，门面是乌黑的，乌黑得发亮。看得出，门上过桐油了。门呀，上什么的油也改变不了门的用场，门永远是给家人出入提供便利的。开门先要卸下门闩，再拉右手边上的门，最后拉左手边上的门；进门呢，先推左边门，再推右边门，顺序要对的，对了门就开了。门不会说话，开门时发出吱呀的两三声，算是一种回音，回音过后，出门见着的是天地——敞亮；进门见着的是家人——温暖。敞开与闭合，都是一种活动，也都是一家人生活的开始。

　　每一次回家又离家，总要和门相见，再要和门作别。到家了，看见门紧扣着，心里泛起一股股的酸楚，很难过。家里的门实在孤单，孤单就落寞。门紧闭，就知道一个人的母亲到田头去了，母亲去种什么的田呀？

　　开得门，看见八仙桌吃过的饭食，一碗面，一直是一碗面，总是一碗面。不倒胃口吗？我问自己。关好门，我想到田头去。母亲却回来了，穿的是胶鞋。这突突的着地声告诉我，母亲下了水田。嗨，对着母亲不说话却说“嗨”，母亲知道其中的道理，浅笑，却对我说，家里的门一直没有上锁！

　　门是没有上锁，但门内的人不在。母亲，我理解你喜欢种地。母亲说，种了才有吃！这是对的。母亲也说，现在的日子，只有懒死的人，没有做死的人。这也对。母亲又说：人呀，要防三年风，四年雨。这我懂，也对，也对也要看年纪的。我们希望母亲在家里，在菜园里干些轻松的活儿。我估摸了一下，从门口到菜园的距离，最短五米，最长一百二十米，这个地方，眼睛看得到，喊声听得到。

　　母亲说晓得了，晓得与做是两件事，但我们相信是一件事。晚饭后，我们坐在一块，村里的人都来了，大家开始闲谈生活，日子、天气、节气、蔬菜，也谈年老、生病、生命。母亲说现在政府好，不干活儿，也给了一千八百多元的养老金。最后大家都说到寿数、寿命，说到锻炼，母亲听得仔细，笑嘻嘻。说做生活也是锻炼。大家惊异：做生活是锻炼吗？答案是：部分是，部分不是；轻松的是，吃力的不是。

　　话说到晚上八点了，村里的人要走了，起身站起。我去开门，母亲也起身，与人打招呼，那人说去了，母亲望着那人慢慢地走远，好几秒，等人完全离开了母亲的视线后，母亲才关门。母亲说，等大家看不见大家关好！

　　等大家看不见大家关好。这话我听得极为仔细，心里颤抖了一下，话就幻化成了一曲旷达的歌曲，悠远又幽静，一直回旋在我的耳边，久久散不去。

　　每个晚上的这个时候，村里的不少人来了，长者多。来了总要走，他们走时，有时是我送我关门的，有时是我的几个姊妹送姊妹关的。我们知道送别客人要像接待客人一样热诚、周到，但是确实没有注意等到看不见这个问题，所以除了表示谢意外，就是叮嘱脚头当心些也就关门了，难得等人走出我们的视线之外。我们说太复杂了，母亲说这样做，人家心热。

　　关门关乎心热。母亲总结不来，但母亲做得来。

　　老家客堂的门，一天要开关几次，傍晚至晚上的这段时间，特别忙，如何关？母亲教了方法，那么开法呢？

　　冬天到了，晚上来，有人敲了门，听得出是东高家婶母的声音，母亲快速起身说，我去开。

　　我们不声不响，张大眼睛看，竖起耳朵听，把母亲整个的开门过程储藏在脑海里。

　　母亲疾步走过去，小跑步的架势，一遍跑一边喊：等等，等等，等等，然后拉下门闩，左手接门闩，右手拉开右门，说冷死了，快进，与此同时，她的右手早已搭在婶母的左胳膊上，像是扶人的一般。

　　好像没有什么特殊，但感觉有些特殊。

　　人未到，好话先送到，好话送到了，亲人般的动作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