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8:社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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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3月28日 星期五 出版 上一期  下一期 返回首页 | 版面概览 | 版面导航 | 标题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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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等
  □高明昌

  肚皮饿,饿极了,饿极了是什么样子,也许是各有各的样子的。我的样子一定难看之极,肯定是一副穷相。我记得我七岁的时候,为了一点粥,而且是钵盂旁边的粥,其实是没有米粒的,只是一点米汤,附在钵盂的壁上,我与我的最大的姊妹抢着拢到自己的身边,一点也没有羞耻心。我大我妹妹两岁,论地位,我是长子,论性别,我是男人,论力气,嗨,还论什么呢?论起来,我什么都该让着妹妹,可是我呢?我现在想想当年还真不是个男人。到了今天,我已向我的妹妹道歉不下十多次了,不过这是在我肚皮撑饱、撑爆的日子里。这人啊,穷了就难做人,虽然有人穷志不短之人,但是人穷了志短的人则更多,这也怪不得我自己,我后来读书读到老子的“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丰而知荣辱”话语时,突然感觉自己的行为也是正常的行为,因为那个时候,家里仓廪不足,家里衣食不丰,这时候,要求我知兄妹礼节,懂为人荣辱,确实要熬得住肚皮的饿的。放到现在,我再也不会这样做,我一定让着我的妹妹了,而且会很优雅的退让。这是一定做得到的事了。我心里清楚知道,这样的日子永远没有了,没有了这样的日子,把话说大些,说的知识些,说的文明些,说的大度些,把自己变成知礼节之人,懂荣辱之士,现在已经很便当了。

  可当年实在不便当,我清晰记得1963年的日子,那时的我才八岁,紧绷的岁月里,我那时唯一可以盼得到的希望,就是盼望年夜早点到,因为年夜里可能有一二顿肉吃,吃肉的感觉用“幸福”两字来表达是有些掉价的,因为还不止幸福。我的爷爷对我说了开河吃扎肉的事情。秋来了,天冷了,水冰了,路静了,人缩了,开河的事所有人知道了。什么叫开河?开河就是在平地山,用多少人的肩膀,多少人的脚力,用铲刀、用铁搭、用铁锄、用畚箕、用麻绳、用扁担,将土地上的泥,一铲一锄地挖掉,一块一块地装进畚箕,然后由无数的肩膀,男人的肩膀,女人的肩膀,一步一脚地挑到到另一个地方去,硬生生的挖出一条大河来的。这人啊,这叫一个累字,可是大家觉得兴修水利,对集体个人都有好处,也就无语了。开河是没有星期天的,那个时候不兴周末的,河开好了就算到了周末。担子挑了几天了,终于听到今晚有扎肉吃,这消息还没有证实,就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了。下午开始挑泥了,河上河下,许多人的脚头很轻了,挑着泥块就像挑着扎肉一样。为啥?还不是晚上有肉吃,那个时候,吃肉是为了自己的精气神足一些,手脚的力气大一些,面孔光亮些,说到底,就是人的身体健康些。

  没有猪肉吃的日子,总是一个很无奈的日子,这样的判断对不对,无从考究。但是对于吃肉的渴望,在我的眼睛看来,是从爷爷开始的,只是爷爷因为是个读书人,不像父亲那样饶不来弯,吃不到肉但嘴里还说着要卖肉要吃肉,爷爷是既然吃不到肉就等到买了肉再说肉。两个人,两个做法,没有对错之分,但我欣赏爷爷的做法,吃不到肉了,就吃其他,吃其他还是能活性命的。那个时候,我们家吃得最多的是咸菜。家里的咸菜有两大缸。一缸是母亲亲自腌制的另一缸是爷爷亲自腌制的,父亲是不能腌制的,他的脚踏出来的菜有脚臭味。母亲腌制的那一缸,盐放得少,口味淡,所以放到最后吃。爷爷腌制的那一缸盐比母亲的那一缸要多,口味重,生吃的咸酸劲结棍,比较容易下饭,所以全家人都喜欢吃。家里咸菜的吃法有三种,一种生吃,就是从缸里取出来后洗一洗,用刀切断裂后就吃的,很简单也很便当;另一种是切碎后放点油在锅里炒一炒后就吃了;还有一种是炖了吃,就是切碎后放在大碗里,菜上浇少许菜油,碗里放点水,在烧饭的锅上蒸,饭烧好,咸菜就算蒸好了。三种吃法,在我看来是没有变化的,所变化的是今天是两种吃法,明天是两种吃法,其中一种吃法是永远挨着的。这形成惯例了,所以,家里人从爷爷开始到父亲母亲,后来到我,再后来到我的三个妹妹,全部知道咸菜的切法、炒法以及蒸法。

  吃饭了,所有菜都端到了八仙桌上,一二只菜放在桌的中央,饭放在四角的边上。谁坐这儿,谁坐那儿,无形中都是定好的,是规矩,其实也是习惯养成的。但是全家人聚合总是有些先后,因为全家人都在干活,不是队上的活,就是家里的活。父亲忙着,母亲也忙着,我有时也帮衬着父母做点小零小碎的生活,所以也忙着。爷爷总是先坐下,顺着爷爷的位置,大家开始挨着入座了。我的三个妹妹还小,还不太懂事,坐下了,捧起了饭碗,想伸筷子了,爷爷见状,总是轻轻的说:等一等,等一等!等谁?爷爷继续说,大一个,大一个还没有来。爷爷说话鼻后音有点沉,音色凝重,所以听上去有力道。三个妹妹听了话,再看看爷爷的面孔,读懂了爷爷的意思,齐刷刷地放下筷子。他们也知道要等谁?他们也知道等一等的道理。这大一个是谁?是我,大一个就是大的一个,大的一个,就是我。我父母生养了四个孩子,我是老大,而且是男性,在爷爷的眼里就是大的一个,就是大一个。爷爷说这样的话,我好几次是亲听见的,有一次,正好我跨进门槛的时候,也就是爷爷正好说“等一等,等一等大一个”的话,我听了后很感动的,也很光荣的。我觉得爷爷这样说,是因为看到了我晚来是因为我在父母身边劳动,其次恐怕还有其他想法的。但我不妄猜,因为爷爷在我们家里岁数最大,就是吃不到猪肉,就是在吃咸菜日子里,家里也要有个吃法的,比如等人齐了以后开饭,这实在是一个家庭在艰苦环境里所需要的和睦,这比吃咸菜要重要些。

  吃咸菜的历史很长,我想这不仅仅是在我们家里发生的故事,恐怕所有的农家都是这样的。我们家在吃咸菜的时间里,我学会了咸菜的切法、炒法、炖法。其实切法最重要,切得细与不细,一要耐心,二要时间,三要技巧,比如,第一刀如果不顺势切,东一刀、西一刀,随便切,后来只能是剁了,剁是需要力气的。如果用剁的办法切咸菜,切出来的咸菜样子肯定不好看,而且咸菜的味道是有点两样的,咸菜里有砧板的树木的气味的。我在我们家里切咸菜的水平得到公认的。这与我虚心学习有关,爷爷切咸菜的时候,我站在旁边是认真看的,仔细问的,而且今天上午看好了,下午就要实践操作的。因此,我炖的咸菜,爷爷特别欢喜吃的。爷爷常常要表扬,说大一个切的咸菜最好吃。注意,爷爷说的好吃,说的并非咸菜的味道,咸菜就是咸菜的味道,他说的好吃指的是不需要用牙齿嚼碎的。爷爷的牙齿都掉了,吃咸菜等于咽咸菜。我的三个妹妹也先后学会了切咸菜,第一个妹妹切菜的功夫自然不如我。有一次吃饭,全家都坐好了,吃饭了,爷爷伸筷把咸菜拣去,到了嘴巴里,咽了几口,咽不下去,知道咸菜没有切细,也知道不是我切的,面孔一板就光火,说我的大妹切菜不认真,对他不恭敬,明知他牙齿没有,却不切细,诚心不让他吃菜。爷爷开始闹我妹妹了,闹的很凶。大妹哭了,哭声中的带着诉苦,夹着闲话,这闲话是:这菜不是她切的,是大一个切的。爷爷也听见了,眉头紧锁,知道有假,但不再闹下去了。这次后,大妹汲取了教训了,也告知了姊妹们。后来不管他们做什么事,或者做错了什么事,被爷爷闹的时候,就说大一个叫他们做的,这样爷爷就不会闹他们了。

  爷爷切了一生的咸菜,也吃了一生的咸菜,但是身体还是不错的。这人就是这样的,当我们没有猪肉吃的时候,希望有肉吃,因为吃肉对人的身体健康很重要。现在我们有猪肉吃了,却又开始慢慢的希望不吃,或者少吃猪肉了,这也是为了身体的健康。吃咸菜的爷爷,终于在1990年10月3日离开了我们,享年84岁,也算高寿的。那时的爷爷住在叔叔家。9月底,父母感觉爷爷要吃猪肉了,烧了一碗给他吃,爷爷真的吃了几块,隔天点名要吃鸽子肉,父亲赶往南桥镇买了一只鸽子,用文火烧了满满的一碗,递给爷爷,爷爷吃掉了半只鸽子。父母明白,爷爷突然吃得下,估计不对劲了。又隔了一二天,爷爷突然对父亲说,想吃炖咸菜了。父亲立马讨要了一点咸菜,切碎后,加了一些油,炖了,递到爷爷面前。爷爷接过饭碗,一脸喜悦,开始吃了,他吃得有滋有味,最后连汤也喝去了许多了。10月3日上午,爷爷突然对我父母说,大一个,大一个,来了吗?母亲告诉爷爷,电话打去了,爷爷点过头,像耳语般的说,等等,等大一个来。后来,我携妻回家了,10点不到一点就赶到叔叔家了,到了爷爷的床头,看见了爷爷,爷爷倦容展开,轻语:大一个,大一个。后缓缓点了点头,睡去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及至今天,爷爷已经去世十几年了,我每次回家,临回家时总要对父母说,妈妈,我想摸点咸菜。母亲每次都满足我想法的。妻子也知道我喜欢咸菜,老家拿回去的咸菜总是及时切碎烧好。我知道多吃咸菜不利于身体健康,可我总是不相信,我觉得人的生命不在于咸菜吃得多与少,而在于你开心了没有。而对于我来说,我想在吃咸菜的过程里,听见爷爷说“大一个,等一等,大一个还没有来”的话,可是今天的我,再也听不到爷爷叫我“大一个”声音了,爷爷在天堂。

  天堂里有没有咸菜?我不知道,但我祈望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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