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事
倾诉与聆听,城市人的情感故事。请勿对号入座。
组合Ⅰ
♨我难忘的一场情感经历
第二天,我一早要去外婆家帮忙收割稻子,谁想到我俩这次分手,竟成了永别。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应届高中毕业参加高考,那时刚恢复高考不久,学生成绩都不怎么样,我落榜后只好回到村庄,没有其他出路,被戏称为“文革后第一代回乡知青”。
与我同时高中毕业回村的小贸,他自我安慰说,本来就出生于乡村,并不像城里青年被硬指标安排下乡插队当知青,至少我们还能同父母家人在一起。可我总是感到有点失落,一开始与乡村生活似乎格格不入,我的心里装着一些别的看上去很美的东西,并不像上一辈父老乡亲甘于承认命运,他们一心想着风调雨顺,多争工分,盼个好年景,生儿育女,身体健康,让家庭日子过得舒坦。只是我们年轻不懂那些,现在回头认识从前岁月,这不就是村庄百姓所期盼的生活吗?
当时村里人多田少,我十七八岁年纪跟着大人出工,通常像我这种回村庄第一次出工的学生社员,如同工厂的学徒工,算是半劳力拿五个工分,已经看得起你是个读书人。别小看没有上级组织给发工资的乡村生产队,它是最基层集体,有队长、一名妇女副队长、会计、记工员,其他配置有养猪的饲养员,管牛的养牛员,还有一名兼带妇女生育及部分医疗事务的女卫生员,他们一样出工种田,评工记分,为队里百姓社员服务,称得上个个是劳动模范。
小贸比我大几岁,他家里穷,上学晚,所以与我同届。在学校时我俩是好伙伴,回村庄更是好兄弟。集体出工时,对农活虽然不是很在行,我和小贸倒是一点不惜力气,向老农学习,争取尽快拿全劳力工分,以后买东西、谈朋友等需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碰到下雨天,或农闲时节,小贸拾起在学校喜欢画画的爱好,在小镇商店购买几支水彩笔,叫我陪他去运河边树林里写生,他说将来要成为艺术家,把村庄里那些牛、羊、庄稼、田地、绿树、河岸统统画成一幅幅美丽的画,给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瞧睢江山多此多娇。我说:“小贸你别吹牛不打草稿,那买水彩笔的两块钱,还是我付的,等你的画挂到法国罗浮宫再说吧。”小贸朝我眨眨眼睛:“阿深,要是我真的画成了呢。”我俩哈哈大笑,画笔一扔,摸出一包劣质香烟,狠劲地抽着,聊起嫁来村庄不久的一个新媳妇。
●自从这次聊天以后,小贸留起长发。他抽烟喜欢含住烟头,一副老烟鬼腔调,懒得用手接,经常烟屁股烧焦他的胡须,嗅到一阵焦味,他才嘴巴一开吐了烟头。小贸被他老爹骂了,他记起该用剪刀剪几下,然而坐到村里小金的理发椅上,才算彻底弄清爽那张脸,一年就那么四五回干净几天。外村人看到小贸这副模样,感觉他邋遢,懒惰,家里穷得实在拿不出理发钱吧。其实小贸不懒惰,比我勤快多了。他家住在村东河埠头,帮着家人在小河里围着一圈网片,养着十几只鸭子,后宅竹林里散养草鸡,鸭、鸡下完蛋提到小镇市场换钱,日子过得紧巴巴。小贸苦出身,平常节俭惯了,你让他一星期跑到理发店美一次,打死他也不干,他会跟你说:“我一个回乡知青农民,美给谁看,给那片麦苗、稻田、油菜、棉花看吗?”我劝过小贸注意形象,否则不讨女人欢喜,将来娶不上老婆。小贸涨红着脸说:“阿深,那些画家、艺术家不都这样吗,美丽的东西是给我看的,然后我去发现美,表现美,我没有必要花费时间像女人一样打扮自己。”我知道他脾气,不再多说,就调侃他一句:“小贸是未来的农民艺术家”。
回村第二年,小贸劳动之余创作了一百多幅画,他挑了几幅画装进一个大信封,填上一家画报的地址寄过去,结果等来一张写着“来稿收悉,拟不采用,感谢支持”之类的铅印退稿信。小贸找到我,说画家这条路看来走不通了,但他又不想呆在村庄干一毛几分钱一天的农活,认为如此继续下去,就像自己的老爹受穷一辈子,让别人瞧不起,没出息,这么多年的书算是白念了。正在小贸烦恼透顶思考出路的时候,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在温州开一间皮鞋小作坊,打算拉小贸一把叫他去打工。小贸想叫我一起去,两人做工,哪怕开一份工钱也行。我想这样不妥当,分拿小贸一半工资不像话。那个亲戚感到为难,说自己开的铺子小,小贸一人去是看在老辈亲戚份上了。我对小贸说,你先去做工,等将来你的亲戚生意扩大需要人时,再叫我一声。小贸出门那天,我含着热泪抱住小贸,把他的背脊拍得啪啪作响,叮嘱小贸在温州亲戚厂里好好干,当工人多好啊,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小贸到了浙江温州那边,我与他书信不断,写信告诉他村庄里发生的事,小贸告诉我皮鞋厂、城市新鲜事。小贸做工到第三年夏天,他写信邀请我去温州玩玩。我手头没有路费,本想作罢,但又一想几年没见面了,考虑到同村兄弟情谊,路途不是太远,应该去看看小贸,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开始筹钱准备路费,首先想到在小河、民沟里钓黄鳝换钱的办法。我忙活半个月赚够了路费,还去新华书店为小贸买了几本绘画书,作为礼物带给小贸。
总算可以出门去看小贸,先乘船到市区,一路询问摸到公平路码头,再乘船到温州。让我想不通的是,在自己所在的上海,上船时被公平路码头穿保安制服模样的人拦住,盘问我去哪里、干什么?还要检查证件。我那时家里穷,20来岁的乡下人,出门没有好衣服穿,一只上学时背的黄书包放着两件替换衣服,给小贸的几本书和几只路上啃的面包装在网线袋里,看上去哪像是出远门探亲啊。我被这个一脸横肉的大叔吓得不轻,问一问也就算了,关键是大叔的眼睛里流露出那种刻薄、轻蔑的样子,致使我上船后躲进厕所抹眼泪,痛心自己穷被人看不起,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尽管后来社会进入市场经济的改革年代,我经商算是小有成绩,如今可以买得起几套市区房子,到国外旅游,外国人对我这个乡村出生的中国人也是客客气气,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作为农民阶层走过的路,看到乞讨者都会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让无家可归之人吃一顿饱饭,我的心里会感到一些安慰,过去是穷得没有一分钱,现在不能穷得只存下钱啊!——这是后话了。
这次我与小贸见面,愉快地相处了一个星期,小贸还请假带我到温州市区玩,吃了当地海鲜和特产,另外带我去小贸结识的温州朋友家做客,见识了江南水乡沿河而筑的民居,舢板出门代步的浪漫,以及渔港桅杆高悬的壮观景致。对我来说最大的高兴,是小贸把我当成最好的哥们,因为小贸告诉我一件秘密,他在家乡外村谈了个女朋友,他们一直在通信联络,等小贸春节回村庄后,要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我回村庄时,小贸托我给他的女朋友捎去用牛皮做的一只笔筒、一块丝巾和一封信,寓意“一笔写不尽情思”。我想当工人的小贸,就是跟我呆在乡下的这些人想法不一样。
其实并没有到春节,小贸提前回来了。这个亲戚一直生产假皮鞋,被人举报工商部门端掉了这个制假作坊,并进行严重处罚。小贸近三年时间里,除了亲戚每月给一点基本生活费外,工钱一分钱都没有拿到,既付出了青春,同时真切地感受到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距离。这次小贸回到村庄,尽管我俩一如从前,继续与父老乡亲一起参加农业劳动,但我发现小贸变得沉默寡言,心里有事不愿意跟我多沟通,我也不知道如何对小贸作力所能及的帮助和安慰。
●按村里说法,小贸也该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小贸女朋友对他的感情还算稳定,只是她的父母对小贸的家庭状况是有想法的,认为他家里负担重,姐姐还未出嫁,他下边有一个妹妹和弟弟,最主要是他的父亲多病,母亲精神有点不正常,弟弟有智障,对婚姻是有影响的。
小贸倒是一表人才,有文化,见人未开口先笑脸相迎,讨人喜欢。小贸打算先把两间旧屋翻修,再添置几件家具,院子烂泥地用水泥浇制铺设,院墙边栽种几棵树,美化一下家园环境,到时请女朋友及她的父母上门与家人见个面。小贸做完这些事,花光了他从生活费中省下的一点积蓄,家里历年省吃俭用攒下的余款,另外还向亲戚朋友借了一笔钱。女朋友对小贸有情,但她的父母和家里人都反对与小贸家结亲,她的父母甚至说出狠话:如果女儿再与小贸谈恋爱,要打断她的腿、不认这个女儿等难听话。小贸女朋友与她的父母吵嘴,觉得小贸人好,以后多搞些副业,致富不是不可能的事,村庄里的农民家庭大多数贫穷,日子照样过下来的。父母退了一步,要求女儿传话,小贸家必须新造两间砖瓦房,做一张雕花大木床,挑个媒人正式说亲,并且来一份当时村庄里最高礼遇的彩礼,办一场体面的婚宴,否则想都不要想。
这哪里是退一步,分明是要让小贸知难而退。有一天晚上,我陪着小贸在运河边散心,他觉得这段恋爱没有希望了,女朋友父母阻挠定亲,自己家境差、家庭情况特殊是一方面,另外被所谓老板亲戚蒙在鼓里制假售假,自己受骗上当,没有任何作为,难怪人家提那么苛刻条件。刚说一会儿,小贸便哭了,可除了哭哪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呢。我劝小贸:“这个女朋友的父母穷怕了,看不起人也不至于逼人绝路啊,要不放弃这个女朋友吧。”小贸默默地仰望夜空,一声长叹。我感觉浑身发冷,有点可怕。夜深了,我送小贸回家,陪他在一张床上住了一宿。第二天,我一早要去外婆家帮忙收割稻子,谁想到我俩这次分手,竟成了永别。小贸等我离开后,他找来一张纸写下一封遗书,然而在另一间屋角拿起一瓶剧毒农药喝下肚。他的家人发现后,将小贸急送医院,但没有抢救过来。
村庄笼罩在悲伤的气氛里,人一下子说没就没了,这种景况让我有种荒凉的感觉,当人在世时真该好好想想如何面对生活,面对家庭,面对理想。在贫穷生活的逼迫下,我们无法回避生活本质上潜藏着风险,人生或人死,对人类来说一样十分沉重。我的好兄弟小贸走了,村里人都想要为这个苦命的孩子送最后一程。
为小贸办丧事那几日,队长挑头关照大家出份力,帮助小贸家办完后事,不收一分钱,别再让外人看不起咱村里人。有的帮忙去小贸家清理房屋,在院子里搭起账篷;有的从自家菜田里割蔬菜、菜缸捞咸菜送过去;有的在自家粮屯里装一麻袋稻谷,扛上肩去加工场碾米;有的拿了碗筷、台子、凳子往小贸家跑……
我的村庄见证此番生死离别,人的灵魂中那种疼痛确实需要时间来医治。后来,社会生活水平、文明程度在不断提高,村庄老百姓的日子都好起来,而我也早已离开村庄,但我的根还在那里。蓦然回首,小贸兄弟,始终活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