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印象里,雪是白的,雪是软的。雪的下法是飘舞的样子,雪可以薄,也可以厚,厚是因为下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的雪啊,把大路、小路都染白了,绿蓝与黄黑的田野全部泛白了,还有屋顶,还有大树,它们也都白茫茫了。世界上最宁静、最宽阔、最庄严、最神性的覆盖是雪的覆盖。当茫茫大地,雪白无边的时候,人就会看到雪上纯银版的静谧、祥和以及光芒,就会想到雪的神秘与力量。是的,雪下了,天与地就会浑然一体,那时,天就敞亮,地就干净,人就澄明。
童年时,看到了这样的雪,人就心花怒放。因此一直对雪非常憧憬,憧憬是圣洁的。老人说:雪下了,下得很多,盖住了地,虫就会冻死,来年就一定丰收。我很相信,所以在雪的渴望里看见了棉花的花苞,看见了稻谷的穗头,这个渴望是时代的渴望。那时候,大地依然贫穷,贫穷的孩子也做着富裕的梦,总感觉梦里的雪随时可以下,要下多大就多大,要下多少天就下多少天,天随人愿,在那时是真实的。老天爷悲天怜人,隔几天,就给送来皑皑大雪,就给预报夏天的丰硕。
这种天人合一的故事持续了好多年,也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在冬日的天气里一直看不到雪花,这是为什么?有人说,天暖了。天暖了,雪就不下了么?不见得,雪还是要下的。那天傍晚时分,我看见雪下了,雪花也蛮大的,蛮白的,可是一会儿就小了,变成了稀稀落落的粉针,犹如沫状的碎屑,到地上就散了,看不见了,连个痕迹都没有。后来,雪干脆不下了,只留下一个灰灰茫的天宇,一个像要下雪的天际,却像天罩一样盖住了整个的人间,立时灰暗、阴沉,很烦心。
这是一种衰败的迹象。我留意到了村庄和百姓。是的,冬日阳光十分慵懒,田野特别烦躁、空气也是非常郁闷。河床小了、树干枯了,鸟看见人飞走了,连狗吠也是三两声。但家里的青菜很大,菜叶很圆,很绿,菜根非常壮实,一棵菜要比过去大好几倍。红萝卜粗了,洋山芋也大了,像臂膀、像拳头。仔细看土地,土地极为板结,不蓬松,不细软。有人告诉我:这土地里的青菜、红萝卜、洋山芋都是用了药的,所以吃它们就是吃药。这个说法,胆战心惊,但你还得吃。
这与雪无关,但一定与雪有关。这前几天,在老家说起了冬天的冷。冬天啊,只要一下雪,屋檐总是冰柱倒挂,树上总是竖挂着刀削的冰棍,河结冰的时候,河面一定可以走人,早晨淘米烧饭,一定要用铁搭撬开冰面,声音一定响彻村庄。这与夏天一样,夏天就是热的季节,中午的时候,地面一定要滚烫,太阳一定亮得睁不开眼睛,人一定可以到河里去游泳,下雨的时候,鱼一定会拱水。这一切就是季节宽宏的赐予,也都是规矩,都是规律,都是天地本有的四时秩序。
我感到了不安,因为今年的冬天,当我们看见雪想欢呼,想拿起相机想给雪拍照留存的时候,雪突然不下了,寻遍宅前屋后的角落,就是没有看见一堆雪。一堆雪的情景已经不在生活的世界,大自然的世界里了。这让我感觉到了冬天的远去,越是远去的东西越是想念,我也是……我开始怀念起过往的日子,怀念那些流逝和将要流逝的东西,比如无边的田野、潺潺的小河、奇异的花草,而我心里最想看到的就是一场雪。现在,我看了半天,雪还在下,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我想问老天:你又开始讲秩序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