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越传越离谱,说成我强暴女学生,女学生哭了……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是上海人,很幸运,出生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也可以说我是个富三代吧。在所谓上只角,靠近南京路的地方,有我们家的一幢花园洋房。这里住着我的祖父母、父母及哥哥和嫂子,还有个小侄子。四代同堂,幸福美满。遗憾的是祖父母两年前相继去世了。
从小我受到良好的教育,因为父母都属高级知识分子,非常重视对哥哥和我的教育和培养,我和哥哥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从小学到中学都以优秀的成绩向家长汇报。后来哥哥考取了北京大学,我在高中毕业后也考取了上海市的重点高校,复旦大学。只是哥哥读的是理科,而我是文科。
可不走运的是,我尚未毕业就碰上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应该是四年的课程,后两年被“闹革命”占用了,更不幸的由于我的“胡言乱语”,闯了大祸,我只说了一句话:“八亿人民看了八部样板戏”于是在毕业分配的时候就倒霉了,作为内控“反动学生”发配到教育系统去,地方在苏北南通地区一所乡村中学当教师。
那个时候到乡村去当教师,跟现在去山区支教不一样,山区支教是自愿的、光荣的,而我当时是作为对我的一种惩罚。你想,在报到时,学校领导一看我的档案材料:“反动学生”,他们会怎么看我?决不是欢迎,决不是尊重,而是该带点监督。
于是前面过着的22年快乐、幸福的生活到此结束,我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不过打击也使我这个从小不知愁滋味的懵懂青年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我已长大成人了,必须认真严肃地对待生活,面对现实,认清形势,要有政治头脑。仔细想想,所谓“反动学生”,这是同学们的传说,没有谁向我宣布过,也没有开大会批判过我,那档案袋里究竟怎么写也不知道,因为谁也没有看见过。反正看来不是敌我矛盾,只能说“右倾”或者有点错误,我不必自己套上,找包袱背,那么只要今后不再胡说八道就行了。再一想,幸好我家里父母不出问题,成分是自由职业者,那么家庭出身也挂不下钩,想到这里心里宽一些,决定大踏步地走上工作岗位,好好工作。
我告别家人,背上行装,乘长江轮,又乘公交车,再步行一程,到达了这所乡村中学。环顾四周,还好不是山区的荒凉、贫瘠,而是一片色彩斑斓的原野,葱茏翠绿的林木。如此美丽的自然风光,带给我一股振奋的力量,用现在的话说,我的心里十分阳光。走进新的工作岗位了,一所规模不小的完全中学,感觉有点像钱钟书《围城》里那所乡村大学,有点像世外桃源。我想,我的人生就在这里开始。
校长和书记热情地接待了我,在他们的眉宇间似乎看不出对一个“反动学生”的冷漠和警惕。我的心宽慰了不少。
我担任高一年级两个班的语文老师,当高一(1)班的班主任。虽然当教师不是我的志愿,但我喜欢年轻的学生,再说,能让我上讲台教书,让我当班主任,说明学校领导对我的信任,不把我当异己分子,感谢他们对我的尊重。在那个时代,最重要的能得到政治上的信任,这比工资还重要。
●我的班有48位学生,其中12位女生。他们跟这里的自然风光一样,16岁花季的少年个个朝气勃勃,英气诱人,并不因为他们出生在农村,是个农民的孩子而显出土气和迟钝。年少就是好!真所谓少年强,则国强。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他们。
学生对我这位来自大上海,大学毕业生的年轻老师的到来,感到新鲜、好奇而欢迎。他们对我的观察是从头到脚,仔仔细细,还小声议论着,尽管我穿的都是旧衣服,甚至平时早已不穿的衣服,但毕竟款式和质料是十分时尚的,在一般的教师中是突出的。他们当我是“都市里来的嘉宾”。
作为班主任,我马上和同学们打成一片,他们很喜欢接近我,原因是我只比他们大六七岁,我还像是个大孩子,只能算是他们的大哥哥。
我很爱好打篮球,我的班里不少男生也喜欢,于是组织了一个班级的篮球队,我当裁判,后来发展成年级的,及至全校也成立了校篮球队,与兄弟学校比赛,常常获胜。为此,学校也记上我一功。
学生中也有喜欢音乐的,而我正好一人一间小房子,带来了音响、磁带,有些学生课余来我的宿舍听音乐。因为是寄宿制学校,教师和学生接触的机会多,很快就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学校的制度是跟班制,也就是说,我得从高一起一直跟到他们毕业,送他们去高考才算完成任务。
作为班主任,对学生除了抓住他们的学习外,还得关心他们的品德和思想,使他们德智体全面发展。在学生中少不了也有男女间的谈恋爱的情况。那个时候,学校里是严格禁止的。麻烦的是在我的班级里有一位容貌出众的女生,叫曹素素,学生中传出是全校最美的女生,说是“校花”,也不知是谁评的。这一朵鲜花就招来了太多的蝴蝶。据说不少男生偷偷地塞小纸条给她。曹素素不光好看,还有一副好嗓子,歌唱得很好。从初中开始,学校里有什么文娱活动,总想到请她上台,她呢,倒也大方愿意上台,由此也就出现了现在称之为“粉丝”的人。
后来,又有学生向我告密,说班上的李奋与曹素素有相好的嫌疑。李奋?是我班上的帅哥,功课也好,不过他作风很正派的。这些麻烦事,我这个做班主任的不得不管。
●于是找曹素素谈话,又去家访,见见她的家人。经过一番了解,发觉她真是一个可怜的女孩。父母早已离异,后母是个没有文化的比较凶悍的女人,父亲则是个有工资,固定收入还可以的商业系统职工,常常出差在外,性格暴躁。据说她母亲原是文工团演员,长得十分漂亮,于是丈夫多疑,常常因误会而打老婆,诬蔑老婆有外遇,最后导致离婚,她母亲现已不在本地。也就是说,曹素素很小就失去了母爱,缺乏家庭温暖的孩子,她唯一的亲人有个宝贝她的姨妈。想不到小小年纪已尝到人间的苦楚,我为之怜悯,心想作为老师得多关心些。
我问及她关于男生对她的干扰时,她很坚决表示都对之不理睬,问及李奋时,她有点支支吾吾。于是再三告诫她,学生时代专心读书不能分心,她表示听话。
可惜那一届学生后来因高校停止招生,“文革”中眼巴巴看着许多优秀的学生无法再深造,心里很痛惜,他们留校又闲散了不少时间,再陆续安排:农业户的一律回家,参加农业劳动;居民户的安排工作,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好单位,都是小工厂及企业,一些服务性职业。再无去处的,一律去农场。曹素素通过她父亲的关系在商业部门的一家下伸店当营业员,她家住小镇,每天早出晚归去乡下上班。
班内48位同学都走了,相聚一起有三年多,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我很爱他们,他们也对我很好,逢休息天,三五成群常来看我。
●忽一日傍晚,曹素素一个人急冲冲地到我宿舍来找我,还没有张口,两行热泪就滚滚而下,什么事呀?原来是她遭到了父亲的毒打,那是因为父亲单位里一个领导人物不久前死了妻子,那人尚属年轻,三十多岁,还没有孩子,于是直接找她父亲谈话要娶曹素素为妻,可素素不答应,父亲先软说,分析利害,说什么这位领导有不小的权,是她父亲的领导,也是她的领导,条件好,将来有好日子过,要素素一定同意。可素素就是不同意。说自己年纪尚小,这位领导的模样长相,品性作风素素不喜欢,所以坚决不答应,于是父亲就打她,回家一次就打一次……她一边向我痛苦地诉说,一面哭泣。
哪知当时已属晚上了,隔墙有耳,同一个年级组的老师听到,那位王老师平时对我有点妒忌,自尊心特别强,容不得别人比他好,是个妒贤忌能的小人。当时,曹素素痛哭流泪,我不由自主地安慰她,摸着她的头。正在此时那位王老师推门进来,他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第二天,领导找我谈话,随后校内教师几乎全知道了这件事,当然越传越离谱,说成我强暴女学生,女学生哭了……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而且前不久,我们师生参观了县里一个阶级斗争的展览会,其中有一个案例就是一位英语男教师强暴了他的学生,立即逮捕,判以重刑,还有一张大大的漫画,看了毛骨悚然。
想到此,我不禁急出一身冷汗来。没有办法,我不能不如实向校长和书记汇报,并检讨了不妥的动手动作,但出于安抚,并非男女之情,再请他们去找曹素素谈话。
十分感谢我的几位领导,总算因为没有实质性的事情发生,还我清白。但是也要处罚一下,宣布下学期不再担任教学任务,也即没有资格走上社会主义的讲台,分配在总务处打杂。
对我来讲,这件事真是奇耻大辱。
后来,我通过努力,设法调离这所学校,调至离上海最近的江苏昆山,可以每周回上海,高兴的话每天可回家。
再后来,我调进了上海市,回到了家乡。
●随着形势的变化,“文革”结束,情绪特别好,于是想起了我那些可爱的学生们,我想念他们,终于联系上了好几个,邀请他们来上海,大家聚一聚。
聚会后,让我高兴的是不少学生工作、生活很好,即使农业户的也当上了农村的基层干部。不由谈起了曹素素,那些男生一个个热烈地发言,因为曹素素的故事还真不少。说她的父亲逼她嫁给一个干部,她不肯,父亲打她,后母骂她,她都不屈服。后来她逃到姨妈家,不得不辞去了工作,脱离家庭。但其父及后母因把她当商品,企图在素素身上找到好处,几次与姨父母交涉,甚至又把女儿许配给别人,收了礼金,幸好“文革”时代过去了,素素才逃过了这一打劫……
不知怎么的,我听了男生们的这番话后,心里惦念着可怜的素素,看来生得漂亮也不是好事。于是再邀几位女生一起来上海聚一聚。主要想见见曹素素。
那天来了8位男女学生,他们十分高兴。我和我的那些学生真的亦师亦友,现在欢聚已经是无拘无束的朋友了,他们也一个个都是成熟的青年了。女孩子的变化更大,再不是村女模样,都成了美女了,真所谓18无丑女。曹素素仍然是最突出的,只是因为她的不同的遭遇,显得更文静,带一点忧郁,没有其他几个女孩那样放肆地笑,热烈的讲话。我的心中不免产生了爱怜和同情,偷偷地观察着她。素素是美,美得有点震动着我,她的外柔内刚的性格也令人敬佩。
自此之后,我的一群学生也常来上海看我,我也有更多的机会见到素素。突然,我想起了我的学生李奋,他没有来过,后来才知他生病了,过了一阵惊闻他竟夭折,我很痛心,失去了一位品学兼优的学生。
于是我作了个大胆的决定:我用一生来呵护可怜的素素。想不到我的父母没有反对。
终于,我娶了素素为妻,让她在我的羽翼下过上安逸、温馨、幸福的生活。
几位男学生友好地说:“老师您包了?”
“对!我包了。”我快乐地回答。